我爹一直等众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家拽,一路狂奔,跳过篱笆院子,奔进堂屋,回头把门插死,又用桌子顶住,仍不放心,又把几把凳子堆到上面,然后拉起被吓呆的孟美丽,失魂落魄地躲进里屋。
从中午一直到下午,又到晚上,外面都安静得出奇,即便如此,爷仨也不敢大口喘气。
我爹把我塞到床下,他则蹲到床边,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和门。美丽身子肥大,床下塞不进去,就躲到床上,用毯子把自己团团裹住,吓得浑身筛糠一般地抖。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害怕,他们爷俩的反应一模一样。我倒没有,即便两三年前在贾楼面对着跟我们一起游泳不幸溺亡的狗蛋尸体的时候。
狗蛋年龄小,当时才五六岁,穿个破拖鞋,短裤衩,一脸鼻涕在后面跟着。
“滚,别跟着我们!”他哥狗剩回头撵他。
他不为所动,抹了一把鼻涕继续往前走。
“你听到没有?咱爹不让你下水,你要是淹死了,咱爹会打死我!”狗剩再一次撵他。
“不,我想跟你们一起玩!”狗蛋嫩声嫩气地说。
也难怪,五六岁的小孩最喜欢跟大一点的孩子玩,特别是我们这个四人小团伙——他哥、瘦猴、胖子和我这个带头大哥孟七娃,因为我们玩的花样多,新奇而富有冒险精神,虽然为村子里的人们所不齿,为所有小孩的父母所反对,但玩的过程总是那么惊险刺激,而且富有传奇色彩,很令他们向往,所以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排除万难”地加入到我们的队伍。
我对狗蛋的加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穿着拖鞋踩进一片一片的黄土窝里,心里想着快些走到西坑,痛痛快快地洗个凉水澡,再来个“花样游泳”。
“信不信我一拳揍扁你!”狗剩对狗蛋扬了扬拳头威胁道。
“回去吧,西坑水深,你下去会淹死的!”瘦猴也开始劝。
狗蛋忽闪着大眼睛,小小的身子停了一下,但当我们转头一走,他又跟了上来。
“再跟着我就打死你!”狗剩显然已经忍无可忍,举起拳头大吼一声。
“回吧,你哥会把你鼻子打开花!”胖子笑着说。
狗蛋抹了一把鼻涕,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胖子和瘦猴,眼泪突然流下来了,我心里一颤,想这个娃儿多么可怜,不仅担忧着他爹的反对,还要面对着我们的拒绝,真是可怜!
于是,竟然脑袋一抽说:“算了,你想跟着就跟着吧,不过只准在岸上玩,不准下水,西坑水深!”
本来坑里的水并不深,最多淹到我的脖子,可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充沛,水面猛涨,连我都站不到底。
狗蛋马上破涕为笑,兴高采烈地跟上来,狗剩他们一愣,但也不再说什么。
于是我们四个“扑通扑通”地跳到西坑,憋气、游泳、打猛子、泼水,玩得不亦乐乎,等日落西山,上岸之后,狗剩突然大叫起来:“我弟呢?狗蛋呢?”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四处寻找,往坑里看,水面水平如镜,往岸上寻,也只找到他的短裤衩。顿时感到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又跳进西坑,一个猛子扎到水底,睁开眼睛拼命寻找。
水下咕嘟咕嘟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浑浊而冰凉的坑水在身边聚拢散开又散开聚拢,刚开始还能用尽气力仔细寻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眼睛也越来越肿胀酸痛,我只好不停地冲上去换气,又冲下去找他。
西坑水草较多,一片一片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飘动,水草叶子边缘带着倒齿,很容易滑破皮肤,平时有水草的地方我都敬而远之,但今天不同,没有水草的地方我已经全部寻遍,只剩这些水草里面。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拔开一片又一片的水草仔细寻找狗蛋的身子,但连扒几片都没有找到,又急又怕,突然,额头传来一阵锋利的疼痛,眼前的坑水顿时变成红色。
此时哪管得了那么多,于是忍住疼痛继续拔开一片水草,突然,一张惊恐的小脸出现在面前,双眼大睁,嘴巴大张,就连鼻孔也大得出奇。不是别人,正是狗蛋!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捞上来,此时狗剩他们也已赶到,四人齐心协力把一脸惊恐的狗蛋拖上岸来。
额头上的血把我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只见狗蛋躺在岸上的草丛里,脸上的毛孔映着夕阳的光晖,突然微微一笑,喃喃道:“头——发!”接着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合上了嘴巴。
“狗蛋!”我大叫一声扑了上去,但见狗蛋慢慢举起右手,苍白肿胀的小拳头里紧握着一缕极长的头发。我试图掰开他的小手,但突然听到一声猛嚎:“滚开,狗蛋,我的狗蛋啊——”
这时我才看清周围已经聚满了慌张忙乱的人群,而狗蛋他爹则像疯了一般一把抱住狗蛋大声哀嚎,又看到大舅突然冲进人群,扑到狗蛋面前,推开狗蛋他爹,两手按在狗蛋的胸前不停按压,但狗蛋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狗蛋的娘突然从人群里跪进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才明白狗蛋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狗蛋抱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狗蛋耷拉下来的右手里,竟然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我晃了晃脑袋,正好抓住正机械地往前走的瘦猴,“狗蛋,狗蛋手里的头发?”
瘦猴木木的转过头来,一脸茫然,我站起来摇着他的肩膀,“头发,他手里的头发?”
“什么头发?哪儿有头发?”瘦猴反应过来,满脸迷惑。
“他自己说的,手里还抓着一把头发!”我大声喊道。
瘦猴吓得往后一退,睁大双眼也大叫起来:“七娃,你疯了?狗蛋早就淹死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话?他手里哪儿有头发?你,你,”他定了定神,肩膀一跨,带着哭腔说:“你,你是个疯子,是你叫狗蛋跟着的,是你把狗蛋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