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轻轻地斜了我一眼,“二丫,你这样不行哩!隔开些种,你种那么密长出来的杆子不要打架了啊!”
我虽感激她教我,但实在不喜欢她每次传授长者经验时那种傲慢和不屑。有时我也会忍不住小孩心性,回她两句嘴,刘婶总是突然就笑了,气势和我家那只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张着翅膀,咕咕咕地跳上跳下。
她会指着清水村外那座高山,“你这小伢懂什么?以前我去那一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那头可大了,足足有上百个清水村那么大,是这世上的尽头。”
我不知道山那头是什么地方,但是有一百个清水村那么大的地方还是世上的尽头刘婶都去过,我只能不甘又羡慕地住嘴了。刘婶见我这样笑的更得意了,我只感觉分外难受,非想找到一个刘婶没去过得地方才心里舒坦。
又有一天,村口那棵桃花树开的跟云彩一样,我又受不了刘婶那种跟命令般的语气,跟她顶了两句嘴,她笑的张狂,“我可去过这世上的尽头,小屁孩懂什么?”
我语噎,闷闷地看那株桃树。突然一阵南风刮过,抖落了万丈霞光,有一袭洁白的身影自漫天落英下走过,“人界之大,怎么会有尽头?”
漫不经心的语气,优雅飘逸的身姿。偏是武断的一句话,却说得让人不得不相信。
我愣楞地看着他,像是见到了桃花仙。
“不过是个年轻的后生,知道什么?”刘婶嘟囔,却像是被男子通身散发的不同寻常的气势怔住,硬着头皮小声说着,却只是想在小辈面前挽回一点颜面。
以前有好几个夜晚睡不着,就幻想啊如果有一天能反驳刘婶的话,我就学着她的笑容那样来笑她,想着想着就高兴地睡着了。而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又想起这质朴而又单纯的愿望时,刚勾起嘴角,却想到早已物是人非,笑容还未达眼底,只留一声叹息。
但是我现在却没有心情来笑她。
人界之大,怎么会有尽头。飘扬的衣摆像是要带走一树桃花,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巨石激起我心中的波涛。
我甩开手中的锄头追了过去,桃花树下落花依旧,人早已走远。
我跑到珉宣家门口,“珉宣哥,珉宣哥,快开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宽袖儒袍,头上用布绳梆了一个小髻,手中执着一本竹卷,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把着门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什么事?”我顾不上跟他多说话,冲到他的书桌,拿起他的毛笔,掀开一页新的宣纸就画了起来。后面珉宣追了进来,惊到:“怎么了?”
“嘘——别说话,等会也许我就要忘记了。”
一树灿烂的桃花,也不知在佛前求了多少年,才在一阵南风时,遇得那样翩翩的男子。落花与他的青丝纷纷扬扬地纠缠,一袭白衣胜雪,衣间上洒满了金色的光辉。侧身悬着一把剑,古朴的剑鞘倒是快要和桃树干融为一体。那人身姿挺拔,言辞凿凿,步伐却是悠闲而散漫的。侧脸轮廓分明,丰神俊朗,恰好一朵桃花落在他的眉间,更是平添了几分妖娆,像是从千年桃树中幻化出的仙子。
“呼——”珉宣深呼一口气,“这是……?”
我摇摇头,“今天在田里看见的,你可认得他是做什么的?”
“我怎么会认得?”珉宣手抚上宣纸中那把剑,笑的古怪,“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一条红穗?”
“……哦!对对对,珉宣哥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咦?你怎么知道?”
“……剑上一般都有。”珉宣一副自得的表情。
我不疑有他,把画小心地叠好揣进怀里,“谢谢珉宣哥的纸笔,我先回去了,爹爹要骂了。”
“我才该谢谢你。”
“什么?”
“……没什么。”
回到田里,爹早就来了,看见我留下的锄头和未耕作的庄稼,气的想打我的头,我对他吐吐舌头,拿起锄头,假模假样地刨起地来。心里却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清水河,跌宕不休。
我知道这世间不只是种田纺布这种生活,珉宣给我念过书,我知道有人见面就作揖寒暄说着我不懂得之乎者,我知道有人肆意江湖挥着我不懂的刀光剑影,我知道除了种田耕作之外还有个东西叫“读书”,我知道除了老实精明之外还有个东西叫“仁”。
我爹我娘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仁”,我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有个妹妹,我问我爹娘什么是“仁”,他们先楞了一下,我爹就说“你不就是人?”然后用力把我拖到门口,指着外面说:“什么是人?那就不是人!”阿黄朝我们吐吐舌头。然后我爹很得意地把五岁的小妹拽到我面前,“这个就是人!”我娘不理我自去给七岁的弟弟拍拍衣裳,“二丫平常都在想些啥,有时间瞎琢磨,不如多带带你弟。”然后骂我弟狗蛋:“死哪疯去了,搞得这么脏?”我不喜欢我娘,尤其不喜欢我娘骂狗蛋,因为我听不出一点怒气,那语调比平常对我和我姐讲话细巧多了。
前两天我娘对我姐大丫说:“大丫你年纪大了,好嫁人了,村西那葛家大儿子也到年纪了,葛家嫂子就中意你,我们商量着明年开春就把事办了,行吗?”姐脸红红的,也不说话就把头扭过去了。我娘乐呵呵地走了,后来我听见我娘小声地跟我爹讲:“葛家那田肥呐,虽然礼金都是那个数,但少不得再添点,等明年大丫走了,拿了礼金我们日子就松范多了。村西那半亩地就给大丫做嫁妆吧,我这几年也攒了几样银饰,三个丫头分一分,多给大丫一些,到底嫁的是大儿子,也不能让咱闺女在婆家受委屈。”爹爹想了会,点头:“倒是可惜村西那块地了,到底生了个赔钱货啊!”
我对我娘的话似懂非懂,嫁人就是这样的吗?我以后也是要嫁人的,那时我爹娘用地和我换了钱,然后我到了一个新的家,变成了一个和娘一样的人。也许会像娘一样生下大丫二丫,运气如果好点的话生下大狗子二狗子,然后种田织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这是我们这每个人的命运不是吗?可是我不想。
我很想去刘婶说的天尽头看看,我很想知道什么是“仁”,我问珉宣时他总说:“仁就是所有美好的东西。”,然后他瞪着他那黑葡萄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企图让我相信。我同样瞪着眼睛盯着他,用眼神告诉他其实我喜欢更具体一点的答案。
我很想读书,我也很想舞剑,我想知道这世间除了我已固定的一生外,还有多少种不同的美好可能。
我隐约觉得我身上潜伏着未知的不安分因子,一旦引爆,将轰炸我整个人生。
我躺在床上,拿出白天画的那幅画,霞光万丈,落英缤纷,白衣仙人,处处都张扬着与我不同世界的感觉,我抚上去,心如擂鼓,久久不能还神。
人界之大怎么会有尽头。
人界是哪个地方,是那个仁吗?没有尽头的人界,是不是有上万个清水村那么大?
夜已过半,明月洒下的光辉透过纸糊的木窗印在床上,旁边的大姐小妹早就睡着了,大姐安安静静的,月光下衬得脸越发恬静,我觉得她长得与我们不同了,秀美纤细,像个大人了。小妹倒是个不老实的,趴在大姐身上,不时传来一阵梦呓。
我觉得今天这月亮分外的惹眼,反正睡不着,索性就倚在床上望着那硕大的月亮。瞧着瞧着竟有些睡意,看那月亮都像蒙了层紫气。眼皮越来越耷拉,月色在我眼中也越来越暗,渐渐的我就要失去了意识。
突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缨红的剑穗在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中飘摇,是他!白天那个佩剑的白衣男子。
我强忍着如潮水般袭来的睡意,猛地坐起,想也不想的就追了出去。
原先还清亮的月色竟不知何时变得沉郁起来,我跑了很久,跑到感觉四肢都不是自己的,却还是中了魔一样,继续向前追赶。
直到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的时候,我心中那份激动才渐渐平息,意识也逐渐清明,我陡然止步,发现我竟跑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心唔地一颤,我浑身发抖,恐惧如网般一层层把我束缚,后悔不已。
四周空旷无一物,空中扬着紫色的雾气,我抬头,连月亮也似蒙了层紫色的纱越发不真切了。
我回头狂奔,腿脚已经有些疼痛,可疼痛敌不过内心的恐惧,我觉得我已经跑了很久很久了,却看不见村落,连那座高耸入云的柳儿山都不见了。
我大口地喘着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诡异,这地方真诡异,我跑了那么久,周围场景就像没有变一样,空无一物,空旷寂寥,除了我以外像是什么都没有了。雾越来越浓,连月光都黯淡得几乎没有了。
“喂!有人吗?!桃花仙!?”我无助地叫喊,却不想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我的声音像是被放大无数倍,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衬得这诡异的地方越发可怖了。
从没见过这种情形的我吓的快哭了出来,因为安静所以未知,因为未知所以恐惧。也许从雾的后面走出来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说不定。
我强忍着嚎啕大哭的欲望,生怕某声呜咽就成了平静到惊涛骇浪的导火线,团成一团,将压抑不住的哆嗦围在身子里,脑子里却在不停转动,这是哪儿这是哪儿?明明没跑多远,为什么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