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宣此时正在马车中小睡,他披着斗篷,将青铜雕制的暖炉拥在怀里,才勉强能抵御洛阳深秋刺骨的寒意。
听到远处马蹄声音渐近,他才探出头来,郭追的车队已经清晰可见。
“候爷。”
“府君。”
郭追于五更时分准时到达丽景门,一下车便整好衣冠,上来与已在此等待多时的潘宣作揖。郭追与潘宣差不多年纪,保养却差了许多,松弛的皮肤,滚圆的肚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总会卷起一道道褶皱。加上他本就生得丑陋矮小,作为颜党的潘宣很不愿看他。可是自己身在洛阳,虽说与帝后二家都算沾亲带故,但凡事还需要郭追的关照,所以只能假意与他亲近。
“每次都是候爷来得最早啊。”郭追打完招呼,自然是要奉承潘宣两句。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个侯爷,每次都大半夜就偷偷把马车丢在丽景门下留几个家丁盯梢,然后姗姗来迟,却假装自己第一个到。不过洛阳城各派的人都很有默契不去拆穿他,还是很给潘家面子的。
“我这个闲人平日里休息得够了,好不容易可以给朝廷场面,感慨皇恩浩荡,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索性啊就早早在这等着了。”潘宣虽说在洛阳官场上下奔走钻营多年,但表面上仍是装作和父亲一般的富贵闲人,仅仅是重大典礼的时候出来尽一尽侯爵和世家子弟的义务。
“侯爷对朝廷的一腔热血,实在让在下动容啊。”郭追作为梁国的遗族,又已经这把年纪,官做到大夏第二都洛阳之太守这个位置上可以说已经是到头了,但心底总还有一丝鱼跃龙门官进中枢的渴望。潘氏虽然到这代已经空有声威,但若争取他们的背书,便能争取夏国贵族的好感与信任。
“侯爷乃皇亲贵戚,不知可熟悉这位燕王殿下?”郭追此时权当没有听过疑似燕王和尚葵的事,只是假意探问。讲这话的时候他还特意瞄了潘宣后面的潘笠一眼,他听儿子郭翊说过,潘笠终日吹嘘自己与太子、梁王称兄道弟。
“老朽福薄,几次上京都只见得太子、梁王和晋王殿下,与燕王未曾照面。”潘宣当然知道郭追此问的用意,天下谁人不知燕王从前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即使能够出席重大庆典不过也就是个摆设,谁会特别注意过他呢?
“我听说他在列赤凭一己之力说服忽兀可汗归降,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啊。此次来洛阳,真的只是为了给先帝休憩陵墓才好。”郭追曾在边疆历练过几年,知道那忽兀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现在又听说潘宣也被他摆了一道,可真心不敢小瞧这位燕王了。但如果他与自己同坐一条船,那便是极好的。
“陛下和娘娘生下的龙种,又怎么会是肉体凡胎呢。”潘宣笑了笑,看来燕王已经因为尚葵的事唤起了洛阳官场的极大警觉,到最后或许会得不偿失啊。
“哟,侯爷,果然又是你来的最早啊。”
这时,几匹骏马飞驰而至,一看就知道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翟用到了。此人是个武夫,声音粗暴,身材壮健,在深秋还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夏季武官朝服。
他看到潘宣与郭追正在谈天,便跳下马向他们走去。
“侯爷。”他只向潘宣作揖,装作看不见郭追的样子。
“大总管。”待潘宣回礼完,郭追主动上去拜见翟用,多年的官场洗礼,他已经习惯了低夏国世族一等的排列。
“郭太守!”翟用假装这时才看到郭追,出于礼貌也回了个礼。他是不太看得上这些梁越遗臣,有时甚至认为圣上重用这些人是养虎为患。
“侯爷,听说你前几日被一个小子给涮了啊?”翟用粗鲁,想事情并不如郭追细致,又自认与潘宣同是夏系大族,感情上更为亲近。
“谢将军关心,小事一桩小事一桩,没什么可提的。”潘宣知道翟用这个傻子肯定会不分场合的提起那事,早就想好了说辞。
“听说,那可是微服私访的燕王?”翟用再粗暴也知道私下议论皇家多少有些危险,细声附耳在潘宣身旁问,还刻意想避开郭追。
“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游人罢了,具体身份实在不得而知。”潘宣一脸无奈,那李陆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与燕王有什么关系,不过谜底一会就要揭开了。
官家世族奉命来迎接燕王的人马陆陆续续到了丽景门,由太守郭追统一指挥,按亲疏远近、官位职爵将一众达官贵人编排好了次序。众人在洛阳深秋的瑟瑟寒风中凝望着远方,期待着贵客的驾临。
突然,车马声从皇城的方向传来。
郭追和潘宣望那处一看,是洛阳宫的车马——当今圣上特许长宁长公主一家使用洛阳宫中的皇家车驾出行。
“二公子竟亲自来了?”郭追与潘宣议论着,这相当于高宁给燕王的一道背书,向洛阳各派表明站在燕王后面的,至少有高氏这权倾朝野的顶级势力。
正眺望远处的人们纷纷回头观望那华丽的皇家车马,想要一睹洛阳城内最具盛名的大才子沐雨公子的风采。
只见宫人撩开马车门帘,一位一袭白衣、身披狐裘、头戴玉冠的少年缓缓步下马车,眉目如画、风度翩然。
他们当中已有不少人曾经见过高浚,但此刻还是对那惊世的容颜看得出神,想着是怎样卓绝的血统才能早就这副完美的面庞。
少年表情淡然,却带着先帝的威严和高衍的凌厉。他轻轻地走到领头的潘宣与郭追面前,所经之处似乎时光都已凝结。
“伯父。”
“府君。”
高浚有礼而温和地先后拜见他的长辈潘宣、洛阳长官郭追,然后又一一拜见信阳王、翟用、谢了等人,举手投足都是世族大家的风范。
“没想二公子今日也会过来。”郭追的确非常意外,这位沐雨公子一向超然物外不问朝廷中事,甚至上次陛下和娘娘来洛阳都没参加这迎接大典,而是到皇室家宴才现身。这次居然来迎接燕王这个和他显然并不熟络的表兄,很可能是高中书的特别安排。
“母亲怕燕王殿下初次出京办事心情紧张,特意令我来陪伴罢了。”高浚知道此举必先让人联想到父亲高宁的用意,所以便用母亲为借口让这些人罢了猜测。
“长公主殿下可好?”潘宣利用亲戚身份上来搭讪,虽然他内心深处看不上高宁,但技术上多和高家套套近乎总不会有错。
“甚好。母亲特别交代我,要向老国公问安,还是伯父代为转达才是。”高浚有礼有节的回答,这郑国公的姐姐乃高浚的祖母,血缘可说是相当亲近了。
“大人,您看。”郭追的亲随指向远方,众人随即望去,燕王浩浩荡荡的仪仗已经靠近洛阳。
狂风吹拂着旌旗,天边的乌云起卷,捂住了初升的太阳。
此时,距离洛阳迎接上一个彻底改变她命运之人的到来,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年头。
杨错与高澄推了李敜好一阵子他才醒来。
虽然他已经比那些臣子好命,不用一大早就站在城门下吹风,但实在是太困了。
幸亏经验老道的杨错在到达洛阳之前叫停了队伍,重新整饬了仪仗,并且机智地发现燕王已经睡得和死猪无异,否则到时洛阳权贵们第一眼见的可就是殿下打呼流口水的场景。
“到洛阳了么?”
“殿下你看。”
高澄指了指前方。
那巍峨之处,便是洛阳屹立千年的城门。
门后,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