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微亮,潘宣便已起身。
准确地说,他彻夜未眠。
从燕王要到洛阳修葺文帝陵墓的消息传来那天起,他便强烈的感觉到人生最后一场赌局就要开始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三十年的沉寂,尤其是像当年的潘宣这样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
若给他潘宣一个在朝堂之巅指点江山的机会,现在的那些所谓股肱之臣只能望其项背。他心中既看不上高宁这种夸夸其谈天真幼稚的黄口小儿,更瞧不起阮全那种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上位的庶族官僚。
然而,他甚至连和他们同场竞技的资格都没有。他的对手,只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子。
他对镜整理着衣冠,看着风度犹在却年华老去的自己,把心气埋进了尘埃的最低处。年轻时或许还有依赖天资与际遇的资本,到了这个年纪,唯有经验与技术可靠。
他必须在在天亮前赶到尚府,才能打李陆一个出其不意。
“大人,一位叫李陆的公子求见。”
下人的一声通报打乱了他的计划。
出其不意的人是那个少年。
此刻他正和高澄、尚葵在正厅之中,由郑国公府二公子潘筑招待着。这个时辰,潘笠恐怕刚刚浪荡完睡得和死猪一样。
夏国王公素来重视礼节,只有招待身份贵重的人物才会使用正厅。
潘筑听说那个可能是燕王的少年到来,特别吩咐下人使用正厅招待,想先在气势上震慑来人。这举动很得潘宣赞赏。
“李公子,请上座。”
“好啊。”
潘筑故意拿出对待燕王殿下的礼数对待李陆,以为试探。
李敜丝毫不推辞,大摇大摆地走到正位坐下,高澄有模有样地跟在他后面护卫。燕王已经向他解释过今天的任务,那就是要扮成李陆和艾清扮成李敜和高澄的样子,做潘府与尚府的和事老。
潘筑尚不清楚这少年是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如果是想隐藏身份的燕王,不该如此张扬;如果是想冒充燕王的骗子,就应该更为小心才是,莫非是以攻为守,想打个出其不备?
“公子还没用早膳吧?”潘筑殷勤地问,他已经让下人去通报父亲,不知他为何这么久还未现身,或许是另有用意。无论如何,自己都得稍微试探试探这个少年。
“不吃早饭。”
李敜认得潘筑这种棉里带针的风格,他那二哥玩这套简直出神入化。这类人明面上没有任何缺点,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锥心的寒凉,让人必须时刻戒备。
“那我命下人备点上好的茶来。”
“空腹喝茶,伤胃。”
自李敜在梁王府见了那位二哥,他一直想试试到底有没有办法能够激怒这类人。今天在郑国公府遇到一个翻版二哥,刚好可以试验试验,所以每句话都与他对着干。
“呃……那请问公子大驾光临,郑国公府是有可以效劳的么?”潘筑见这小儿嚣张的样子,真想他立刻露陷,然后便能狠狠地处置他。但现在,他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表演,坚持做一个专业的演员。
“老国公可在?”
“这个时辰老人家尚在休息。”
“靖远侯爷呢?”
“仍在梳洗。”
“潘大公子在了吧?”
“家兄不到日上三竿恐不会起身。”
“那贵府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不在,要如何为我效劳?”
李敜佯装轻蔑无视的样子,一句就深深刺痛了潘筑的内心。是啊,他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代表郑国公府与燕王讲话呢。
果然只是低配盗版的二哥,李敜看到潘筑强压内心不悦却又不太能压住的样子心中暗笑,李效那种无论何种情况都丝毫不会透露情绪的奇功果然不是人人都能掌控自如。
“老朽怠慢了公子,还请见谅。”
潘宣这时才从内府出来,给歪坐在正位上的李敜行了一个礼。潘筑、尚葵随即拜见潘宣,高澄作为晚辈本也应行礼但燕王交代过要无时无刻保持趾高气扬的样子哪怕见了老国公都不要放在眼里。
李敜的心紧绷了起来,他昨夜想出这个办法之后已经在心中将这个场景演练了数百次,但当潘宣用他的名目赤晃晃地与自己对视的时候,他喉头突然一紧,就要说不出话来。
“啊,你就是那个……那个靖远候是吧?”李敜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按照预先设定好的人设发挥,今天他的身份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利用燕王狐假虎威的骗子。
“正是。”
潘宣点了点头,他捕捉到了眼前少年与他对视时那一丝的慌张,但还无法判定是因为怕身份被拆穿还是怕身份不被拆穿。
“你在这郑国公府能说上话吗?”李敜尽可能让自己的言行嚣张一些,这样才像一个既是而非的燕王。
“像尚公子所求这般的小事还是能够做主的。”潘宣保持着自己的谦卑,他不是第一次见这类的激将法。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尚家老爷子冒犯老国公的事情,贵府想怎么了结?”
“自然是按法度来。”潘宣言简意赅地回复,绝对不能让对方捉到痛脚。按照本朝律法,尚老爷子一介平民冲撞郑国公这等人物,是可以治死罪的,尚家俩爷孙都跑不掉。
“同意。”
李敜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可将了潘宣一军。潘宣本等着这李陆给尚葵求情,然后他便能追问李陆以什么身份求情。若探出他真是燕王,那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同时手上抓了他勾结越商的把柄;若探出不是燕王,那就好办,将他当尚葵同党拿下便是。
“叫郭追来拿人吧。”
李敜见潘宣没有回应,便接着说了下去。他很清楚,潘宣的计划是先借机私下将尚葵拿下然后屈打成招收齐材料再向朝廷通告谋逆大罪,任谁都不敢出面说话。但是若要单以这不敬之罪拿下尚家,光是老国公那关就过不了。他想过直接让尚葵自首,那么老国公知道事情闹大可能会出面求情。但他拿不准郭追的态度,如果他铁面无私非要秉公办理此案,那时就算自己表露身份也无济于事了。所以还是要先来郑国公府说要将尚葵交给官办唬住潘宣,大事化了,又不给他留任何燕王与越商私交的把柄。
“其实只是小事罢了,倒也不必麻烦郭太守。家父只希望尚老爷子能够登门道歉、斟茶认错而已。”
潘宣此时除了退让没有别的选择。洛阳还没有不透风的墙,那郭追必然也已经听说一个疑似燕王的少年已然从天而降。现在自己完全无法判别此人的身份,虽然他与郭追私交甚好,但此人断然不会冒在燕王面前徇私枉法的危险与自己串通将此事低调处理,更不敢按原计划将尚家治成谋逆之罪。
这样一来,郭追拿下尚葵之事必定闹得满城风雨,一来会显得他郑国公府气量狭窄,二来消息肯定要透到父亲那里去定会遭他埋怨。而最可怕的是,事情若是传到圣上耳里,必然觉得他小题大做无事生非,那么潘氏在他眼里就更无足轻重了。这还会便宜洛阳城里的其他派系,既能打击潘家声名又能瓜分尚家财富,实在是墙倒众人推的乐事。
如果此人真是江湖骗子,那么手法和演技都算高明;而要是此人是燕王,那恐怕整个洛阳官场都要提升防备的等级才是。
他若今日为尚葵说情暴露了自己身份,将来随时可以被说成是燕王暗赴洛阳与越商私会;而亲自上门要求秉公处理尚葵却又似是而非半掩半露的隐瞒身份,既有威慑之力,又能避免嫌疑。就算过两日被证实是真正的燕王,大可说是微服私访罢了,他自己从未透露过自己是燕王,这尚葵也不知他是燕王,而且丝毫没有袒护的意思,何来勾结之说?
一个黄口小儿,能够有这么恰到好处的表演,确实可说是个强劲对手了。一旦让他坐大,那么自己参政的最后希望或许都要湮灭了。
如果潘宣有机会见到列赤国的忽兀可汗,倒是可以交流交流被这看似无知的少年突将一军的心得。
不过,潘宣比忽兀幸运得多了。
至少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还有无数的机会与这位注定名动洛阳誉满天下的燕王李敜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