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
为言嫁夫婿，得免长相思。
牧希尧喜欢李白。她喜欢读李白的诗，喜欢听李白的事，喜欢画李白的像。
她并没有见过李白，只是经常梦见一个模样模糊的人，所以她作画，尽管她画技不错，但画也画不出来。她却并不失望，因为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见到李白。
适来往南浦，欲问西江船。
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
牧希尧却早已不是二八年。今年，她周岁二十二，虚岁二十三。每读到此，她都有一些伤感与烦恼，还有无奈的愤懑。
她还未婚。
一个过了十九岁的女子若是还没有嫁人，岂非成了过剩的老女人。
牧希尧却从不这样想，因为她还喜欢卓文君。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整个杭州城的人也不这样认为，因为她是牧希尧。
牧希尧是牧柯的千金，牧柯是江杭山庄的庄主，江杭山庄名下的江杭马场是江南最大的马场。牧希尧无残无疾，虽不是标准的美女，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俊气，好似冰霜中的梅，又仿佛暖阳下的葵。她琴棋书画也不算精通，但绝对拿得出手。算命相士亦曾说过此女福星高照，能逢凶化吉。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牧希尧绝对是能在十九岁之前嫁出去的人。
但她如今已二十二了，并没有嫁人，也没有出过杭州。
她的伤感，是她已经二十二了，她的烦恼，是她还未出过杭州。这两件事她一样也无法改变，所以她只能作无奈的愤懑。
她所知道的外面的事，一是从她父亲口中听来，二是从茶楼说书人口中听来，三是从一些商队和江湖侠客口中听来，这些商队和侠客大都是到江杭马场买马的。
但这些事，无论真假，无论美丑，无论精彩与乏味，全不是她亲眼目睹的。因为没有身在其中，这些事反倒能勾起很多闺中女子的幻想，牧希尧也不例外。
但这大都有一个毛病，她们所幻想的往往是江湖豪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这类动魄人心却又刚好能使其萌发情愫的英雄美事。
却不知牧希尧是否在其中，她向往游侠的生活，所以她景仰了李白二十二年。
她现在也是二十二岁。
杭州的富家子弟，江湖豪侠没有一家来江杭山庄提亲。
因为整个杭州城的人都知道，江杭山庄的千金大小姐牧希尧在五岁时就已经和都云山庄十三岁的大公子轩辕轩宸定了婚约。
都云山庄的老庄主轩辕丘一度是杭州三大巨商之首，经商所去之地远达西域各国，行商总是需要马力和船只，都云山庄既是杭州商业三大巨头之首，所需要的马匹也就只有江杭马场能够提供，这对江杭马场也是一笔稳定的大生意，所以二者联姻之利不言而喻。
但两家并非是因为如此才联姻，杭州城的人亦把这当做美谈。
江杭山庄牧柯牧庄主的豪爽是出了名的。轩辕丘为了让十三岁的长子学习经商之道，便将他一同带着到江杭马场和牧柯谈论租赁马匹的生意，牧柯正好带着五岁的女儿在马场练马。牧柯兴起，不和轩辕丘谈生意，而是和他赛起马来，轩辕丘也颇豁达，两人连赛五个回合，竟不分上下。许是两人惺惺相惜，又大喝起酒，竟在酒杯谈笑中定下了轩辕轩宸和牧希尧的婚约。
如今轩辕轩宸三十岁，已是都云山庄的庄主。七年前轩辕丘因为深爱的夫人病逝而精神大减，一年后也随亡妻而去。在轩辕丘离世前一月，特地重托牧柯要等到轩辕轩宸三十而立时才为其主持亲事，牧柯虽不知其意，亦沉痛应允。
明天牧希尧便要嫁到都云山庄，两家人总算是盼到了这迟来的婚礼，杭州城的人也总算等到了，牧柯也总算不负轩辕丘所托。
但牧希尧却希望这婚礼越迟越好，最好永远不要举行。
因为她还未见到李白。
因为她还未见过外面的天地。
因为她喜欢卓文君。
但轩辕轩宸却不是司马相如。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曾经多次女扮男装混入商队，但都没有逃过牧柯的眼睛。奇怪的是，自从轩辕丘老庄主去世后，牧柯对牧希尧管得更紧了。
牧希尧并不了解轩辕轩宸，准确说她们除了小时候在马场见过一面，就没有再见过。
她所知道关于轩辕轩宸的事都是在街上听来的，并非她有意打听，而是耳朵听见有人在谈论轩辕轩宸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多加了几分注意，毕竟轩辕轩宸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逃也逃不掉。
但是听来听去也就一点，说都云山庄庄主轩辕轩宸年少白头，已很久未出过庄门了，在外打理生意的是都云山庄二公子轩辕轩宇。
轩辕轩宸年少白头，杭州城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并非出生在杭州城，而是在西域，回到杭州城时已有八岁。
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杭州城都羡慕的大公子却从小体弱多病，甚至经常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偶尔出一次门，身边也有一圈的丫鬟仆人陪着。
杭州城有人替他感到惋惜。
也有人说是因为轩辕丘是奸商，作了很多坏事，所以上天才降祸到他儿子身上，要他儿子替他还债。
到了十一岁的时候，轩辕轩宸逐渐恢复了一些体能，不用躺在床上，也能自己出门了。
有人替他庆幸。
也有人说是因为轩辕丘及时悔过，开始积德行善，所以上天才赦免了他的儿子。
十七岁时轩辕轩宸又经历一场大病，这一场大病害得他头发全白了，人也完全没有精神，甚至到了病危的地步，几次从死亡边缘回来。
这一下杭州城的人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说都云山庄大公子命不太好。
但这一切都只是由杭州城的人在说，似乎他们的说法能够改变轩辕轩宸的命运。
大夫却什么也没说。
轩辕丘也什么都没说，
轩辕轩宸更是什么都没说，大概他已没有力气说话。
但很快这事便被人遗忘，人们不再谈论它，也没有心思谈论它。生活是变幻莫测的，总会有新奇的事值得他们谈论。
例如轩辕轩宇。
轩辕轩宇如今虽然才二十一岁，恐怕已是江南最知名的公子了。有的人因为面貌异常丑陋而不被人遗忘，也有的人因为面貌异常俊美而被人铭记。轩辕轩宇便是后者，他被江南的人称作“江南第一美公子”。
但牧柯老爷子却不会遗忘，他是不信这些的，他相信轩辕丘的为人，他也相信轩辕轩宸只是要比常人多经历一些磨难罢了。
从那时起，牧柯老爷子便教导女儿：“你的未婚夫虽是一头白发，但你却决不能嫌弃他，须知嫁夫随夫。”
牧希尧耳朵都听烂了，却奇怪她的父亲不肯听她一句话。
她心中反而已开始厌恶轩辕轩宸。
相比轩辕轩宸而言，牧希尧所听到的关于轩辕轩宇的事更多。
但她听得最多的，还是在茶楼听说书人讲李白。她喜欢听，仿佛李白和她已是故友了。
她甚至能想象出和李白一起仗剑行天涯的潇洒。
但不论怎样，古往今来，能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天子，一种是匪盗。
牧希尧却并不是这两种人之一。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死相逼，可是她知道斗不过牧老爷子，她也不想早死，活着总是有活着的乐趣，没有人愿意死得快些。所以她必须得嫁，她对自己的慈爱父亲已无计可施了。
牧柯也是头痛得很，他觉得这个宝贝女儿只会给他惹麻烦，他不是不清楚女儿想些什么，只是在他眼里那些都比不过他和轩辕丘两个大老爷们的约定，况且他还对轩辕丘有承诺。
二月十二，忌安葬，祭祀，入殓；宜纳采，订盟，嫁娶。
牧柯作为两家最有辈分和地位的人，主持亲事大礼。
新人：轩辕轩宸、牧希尧。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礼毕，婚成。
牧希尧再怎么不甘，她终究是嫁到了都云山庄，成了都云山庄的庄主夫人。
一个女人若是真的不喜欢一个男人，但又不得不嫁给这个男人，通常她们在新婚之夜也会继续反抗，大多数的人都是和那个男人约法三章。
牧希尧理所当然也会这样做，并且如果约法三章不行，她还会有别的招。
她瞧着轩辕轩宸苍白的脸，打量了他的一头白发，心里有些打颤，强自镇定着和他约法三章：
其一，他们不能同睡一间房；
其二，都云山庄不能限制她的任何行动；
其三，她所做的事不能让牧柯老爷子知道。
轩辕轩宸若是了解女人，那么他就该知道，千万不要招惹一个女人，特别是不要招惹困境中的女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女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轩辕轩宸常年不出庄门，极少和女人打交道，自然是不了解女人的。但他只是略微一笑，便答允了。
牧希尧反倒有些意外。
轩辕轩宸又说了一句：“早些休息吧。”便退出了房门。
牧希尧又有些意外，带着些疑惑关上房门。
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不感兴趣，岂非也是这样离开。
和风化雨点点小，绿意何处早？折花修衣人自扰，江南春正好。
都云山庄后花园的春虽比不上江南，却绝对称得上佳景。
牧希尧正在后花园练剑。她的剑法稳当却又带些洒脱，剑气略显不足，但明显已有小成。
这套剑法是牧柯老爷子年轻时在蜀中习得，然后传授于牧希尧，大概由于牧希尧喜欢李白的缘故，剑法已被她改得这般洒脱了。
但牧柯最拿手的本领还是他的天纵拳法，却不知牧希尧已习得几成。
长剑斗转，回身一刺，剑尖前的一瓣红花已被剑气穿透而裂，牧希尧得意一笑。
“好剑法。”
这是轩辕轩宸的声音，他已在旁观看了一会。
牧希尧收了剑，道：“你也懂剑法？”
轩辕轩宸道：“略懂。”
牧希尧盯着他，目光放到他的头发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头发成了银白色。
“那你说说这剑法好在哪里？”牧希尧道。
轩辕轩宸道：“剑招走势自如，不受束缚，能攻能守，自然不错。”
牧希尧又得意一笑，道：“我爹教我这套剑法时，我便觉得有些拘谨，所以又改了改。”
轩辕轩宸又道：“剑法虽好，可惜有一点不足。”
牧希尧道：“哪里不足？”
轩辕轩宸不语，伸手示意牧希尧将剑给他。牧希尧也不犹豫，把剑放在轩辕轩宸手中。
轩辕轩宸握着剑，对着一朵白花一刺，只见一片花瓣已随剑气裂开，然后他又把剑还给牧希尧。
牧希尧看着两朵花，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白花只有一片花瓣裂开，其余的完好无损，但她刺的那一朵红花，除了第一片花瓣裂开，裂痕直至花蕊，却又没有穿透整朵花。
牧希尧自然不服，持剑又朝着一朵红花而刺，裂痕虽然小了许多，但剑气还是刺透三四片花瓣。她又试了一次，依然没有成功，剑气穿透了五片花瓣。她盯着轩辕轩宸，不再试了。
轩辕轩宸道：“你剑法不错，只是不能随意控制剑气。”
牧希尧道：“那我该怎么练？”
轩辕轩宸道：“这并不需要刻意去练，也许有时突然就能领悟，就好像竹笋突然就发芽一样。”
牧希尧道：“这么说来你的剑法也肯定不错了，但无论你的剑法怎样精妙，都比不上一个人。”她脸上已有了崇拜的笑意。
轩辕轩宸道：“你说的是剑仙李白。”
牧希尧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轩辕轩宸道：“你自来了都云山庄，几乎每天都会读李白的诗集，况且当今这天下若论剑术，唯有剑圣裴旻与剑仙李白可当其首。”
牧希尧道：“李白可不止是剑仙，他还是诗仙和酒仙。”
轩辕轩宸嘴角微笑，道：“我看你运剑之时，剑法洒脱，步伐却有些不够轻盈，对敌之时，恐怕不够灵便，会有危险。”
牧希尧突兀一双大眼睛瞪着轩辕轩宸，一下变了脸色，道：“这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我爹怕我离家逃跑不与你成婚，他怎会只教我这么一点点低微的轻功。”
轩辕轩宸似乎没料到牧希尧一下变了个人，迟缓一会，道：“既然是我的过错，那就由我来补救。”
牧希尧又换了个脸色，道：“你要教我轻功？”
“有何不可？”轩辕轩宸道。
牧希尧道：“你不怕我逃走？”
轩辕轩宸道：“莫非你忘了约法三章？”
牧希尧自然没忘，她可是时时牢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