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洛在三十岁的路上走得还算顺,从小因为聪明而获得了读书的机会,这在村里是不多见的,这与他自作主张向父母提出读书的要求有很大关系。从小他就有一个梦想,就是到山外去看一下,那里有怎样的人,他们是怎样生活着。他向当和尚的叔叔和当驾驶员的舅舅打听外面的世界,都得出不一样的答案,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在村里,好多时候老人和大人们都不赞成孩子读书,乡干部们经常到家里做宣传和动员,家长们能躲则躲,能藏则藏,让乡干部们经常吃闭门羹。有几次还碰见作风强硬的乡领导,为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和扫盲任务,把孩子强行抢到学校读书,然后锁上校门,只让家长在铁门外看孩子,孩子们在学校里倒是吃得好穿得暖又学知识,好像没有什么不适应,倒是有些家长怕是亏了孩子,从铁门外给孩子塞钱。有的家里富裕的,把摊派给每家每户的入学名额给家里贫穷人家的孩子,还付给穷人家每年不菲的代替读书费。不让孩子读书的理由有很多,有读书没什么出息,或是孩子读书就要离开家离开家乡,最后学个倒生不熟的回来,做什么也不像。他们对孩子读书这件事还没有兴趣,因为他们还不明白百年树人的道理,总急功近利地认为读书五六年也就好了,就应该可以为家庭服务创收了。就像普遍的家庭都是这样,五、六岁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在四、五月份的虫草山上捡来虫草创收,家长纷纷到学校把孩子接走,学校里没有孩子上课,都散在虫草山上。而他们更喜欢将孩子送往附近的寺庙当和尚,和尚在村里受到尊敬,读五、六年书也可以念经祈福,再大一点就可以跟随师父去各处做佛事,生活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如果在寺庙里特别优秀当上活佛大喇嘛,就会名震四方,各路香客们络绎不绝,家里金碧辉煌,出门豪车相随,亲人们跟着吃香喝辣,在政商各界都游刃有余,这样的风光又有哪个家不趋之若鹜。但这样的情况又是百里挑一,大多数和尚都要靠自己的佛教修为去维持生计,有在红白喜事上忙碌的,有在寺庙里常年青灯伴苦读的,有在山洞里常年闭关修炼的,有在商场上奋战叱咤的,也有的在各地游学传经的。大多数通过自己十八年以上的辛苦学习获得相应专业的格西学位,使十明学得到更好的总结和发展,从而得到更多信徒的拥趸。
在这样的环境下,王泽洛能够读上书真的是不容易,他小学毕业时家里也曾阻拦过但没有成功,毅然离开家乡到县城去读中学,通过各门功课的学习他更加坚定自己学习的道路,书籍给他打开了与其他民族交流的通道,有时甚至与世界各地的民族打交道,让他知道了世界上不仅仅有佛教,还有******教、基督教和一些不知名的很多种信仰。在读大学时他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对像孔子、孟子、墨子等的思想有了一些认识,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各教派的发展和衰落产生了最初的思考,人为什么要相信那些看不见的物质,是茫茫宇宙中人太脆弱必须要靠一种永恒的东西去寄托,而这种东西必须又是能说得过去的无形存在呢。不同的民族,不一样的肤色性别,都发自内心需要地去追随到生命的终点,有的还将轮回来生全都许诺给了无所不在神灵。这样强大的精神追求变成了一种无坚不摧力量,雍容华贵大摇大摆地走在各个大街小巷。王泽洛从小在父亲的念经声中醒来,晚上在父亲五体投地的跪拜祈福中睡去,每个节日被早早叫醒或到神山或到楼顶放桑烟祈福,村里男女老少每年两次参加玛尼经会和坂兹格日经会,不停地吟唱不停地捻佛珠不停地打哈欠,到深夜时,主人家就会给每个人发几颗去痛片以便打起精神继续吟唱到天亮。特别是遇到丧事,要请当地最知名的活佛或大喇嘛为逝者开释引路,村里的人就到主人家去念上三天三夜的玛尼经,还请不少的和尚念上七七四十九天的经,祈福逝者早日解脱投生,按照活佛和星象卦算师的推算结果把尸体放上几天后就送到天葬场天葬。村里的人死后土葬、水葬和火葬的越来越少了。王泽洛特别记得每到藏历十二月二十九,寺庙里的全部和尚就会参加念经驱鬼佛事,村里的男人们都到寺庙去帮忙,听到一声声凄厉悚然的骨笛音,装进大皮袋里的鬼,还有为了吓唬鬼不时向天空鸣枪的刺耳清脆的枪声,敲锣打鼓声和男人们为了吓唬鬼发出的啊赫赫啊赫赫的粗犷吼叫声,把装鬼的口袋丢进火里或是河里,让鬼再也无法加害于人,这时远远站着看的孩子们吓得躲在父母的后面不敢啃声,这种恐怖的印象也在王泽洛小时候的脑海里扎下根来挥之不去。不过,村里是个容易产生鬼的地方,小时候大家围坐在灶台边,好事的大人就会讲他们在哪里看见岩魔鬼,披头散发从家乡背后的山头沟里来回走动,睡在红红的山洞里,随时下来挖人的心脏,然后拿在手里吃,鲜血洒得全身都是。有时候还看见鬼们在山洞里开会,主要讨论先吃村里的哪个人,因为那个人平时不怎么敬畏鬼神,所以要最先吃掉等等。或是哪个地方的恶鬼逃出法网可能对村子造成很大的伤害之类谣言四起,以至于全村都在传这些耸人听闻的事,全村人都战战兢兢,太阳落山后就不敢出门办事,除非有胆大包天的人,不过这仅有的胆大包天的人也会在随后的几天传出看见鬼的多种情形,让人觉得夜晚的村子总是鬼影憧憧。为了避免遇见鬼,全村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就请活佛喇嘛念经消灾乐此不彼。经济条件差的就各自在家里念六字真言拨佛珠以求鬼们放过自己。如果家里有人病了,要先请活佛喇嘛挂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可能算出曾经借过别人的脏东西被加害了,可能因为在神山上屙屎屙尿神山动怒惩罚,也可能因为五行行运不好触动敌对五行,要到寺庙念经消灾,把借别人的东西还了或是丢了,到动怒的神山去放桑烟诉求原谅等等,病还不见好就会带病人到名气大的寺庙去跪拜祈福或找藏医治疗,最后实在不行才看西医中医治疗,有些人的病情严重耽搁无法救治,有的被救治好了,多亏了神的护佑呀。而王泽洛自从初中毕业后就有自己的主张,家人病了第一时间必须先看病吃药,其他的可以作为辅助条件并行,家里人也同意了他的主意,说两边都努力效果会更好。
就这样,王泽洛虽然离开村子十几年了,随着他的知识和阅历的加深,好像有一把手轻轻的拨开挡在他前面的迷雾,逐渐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村子并没有被漫长的低级信仰浸淫而变得富足健康,他们把大部分的精力和物力投入到虚无缥缈的迷信中,变得越来越穷,越来越短命,同时越来越胆小如鼠,而那些灵活自如地游走于信仰和现实中,并让信仰服务于现实的狡猾的人过得极度滋润油光可鉴。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村子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王泽洛对此不感兴趣,现在的他觉得村子是一滩死水,它让人从懂事起就想起为了死亡做起什么,从懂事起就用地狱的恐吓来箍住人的灵魂,然后一条直线为死亡准备并走向死亡。虽然他也不知道茫茫宇宙里有多少神秘的力量无法掌控,但神不应该是严重扭曲人性,这样让人没有尊严憋屈的过一生,而应该让人明白生活的新意和美好,更加努力地开创,做更多让人的精神丰富的事。有时他还想,释迦摩尼是王子出家的,阿育王也是,他们从富足的生活里出来,已经享受过人世间的所有欲望能够达到的东西,对此已经没有什么留恋,而村子里的大多数人生来就穷困潦倒,还要让他们不断地舍弃贫贱的人生,世世代代供养神灵,难道他们就是该这样地卑贱吗!这真的是神的旨意吗!
这两年,村子的价值观念受到一些冲击,随着岗拉县水电开发和矿产开发项目的推进,征地搬迁补偿和村民们加入运输队伍,村里人的生活越来越好起来,对环境的担忧也随着大把大把现钱的到来而逐渐淡漠,神山被挖了大洞,神湖边漂浮着垃圾和恶臭,既然神都挡不住人又能抵得住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