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从小小那里离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离开的时候,小小的父母表示欢迎我以后多来陪陪小小。他们说,小小最近闷闷不乐的让他们很是担忧,我的到来为他们排遣了苦难。所以在他们眼里我是一株救命稻草,把我握在手里就相当于牢牢地抓住了小小的生命。而我挺乐意做这根稻草的,于是欣然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我离开的时候,小小瞅了我一眼。我从他眼里读出了警告的意味。显然他并不希望我常来看他。而我对他怀有歉疚和怜悯,为了劝勉他好好活着,所以直接选择了把他无视。
10点的长街,依然灯火辉煌,川流不息。霓虹撑开了夜色,但黑暗依然笼罩在城市上空。有一个问题一直笼罩在我心上,它就像笼罩苍穹的夜色一样沉重——张梦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我问了M大的同学和H县的父母,他们也没有给我答案。张梦的消失,给我们带来了恐慌,这让我有点瞧不起她了。然而虽说是瞧不起,但心里还是为她祈祷着,担忧着。
我祈祷她是平安的。我最担心的是大家一番寻寻觅觅,最后得到的是张梦已死的消息。如果张梦死了,我想大胖子和姜小小的死讯也会接踵而至。
我很清楚这次事件与我有很隐秘的关系。如果他们三个都死了,我想我的后半生一定要在内疚中惶惶度日。彼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天煞孤星,从他们的生命里掠过,留下万千遗憾,灾厄重重。
6.我们都在很努力地寻找张梦,可是几番寻寻觅觅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去了哪里,究竟是死是活。我的父母告诉我,张梦的双亲为了找回爱女辞掉了工作。奔波劳累,操心操劳已经让二人两鬓微霜。
父亲之前告诉我,他是不相信世人所说的“一夜白头”这种说法的。但他在某次给我通电话的时候对我说,张梦的爸爸如今两鬓斑白,俨然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了。
他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老是一件跟年龄无关的事情。”我问他,老跟年龄无关跟什么有关。他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一样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四个字——自己体会。
我年纪轻轻怎么能体会到衰老?即使是见惯了耄耋黄发也没法感同身受。但这个说法真的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一段时间,我都在琢磨——如果老跟年龄无关,那它与什么有关呢?
7.16年,八月中旬,我第二次去探望大胖子。此行,我大吃一惊。时隔两个多月,这个二十一岁的男人,居然有了四十多岁男人才有的沧桑。
我们还像上次一样面对面坐着,中间那块厚厚的玻璃挡板还在。那块玻璃板挺烦人的,隔着它,虽然我能看见可怜的大胖子,大胖子也只能看见我,但彼此握个手,拍拍背却做不到。
我觉得往后再叫钱草大胖子就显得名不副实了。我不知道他在监狱经历了什么,而今坐在我面前的钱草骨瘦如柴,无精打采。如果不是他嘴角的那颗痣,我几乎不敢认他。大胖子三个字对于他来讲,已经是个过时的称谓了。现在用不着,至于以后能不能用的到,我也不知道。
小弟模样凄惨,做大哥的也是满心难受。我心里很堵,明明哭出来就好了,可我就是强撑着不让眼泪往下掉。
钱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如初见时专注,只是目光再也不复澄明清澈。他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我被盯得很不舒服。他的眼神给我一种我没穿衣服的感觉。
钱草盯着我看了很久,整个过程我如坐针毡。忽然,他笑了,露出那一排歪歪扭扭的牙齿。这个笑容譬如四月春风,暖洋洋的。我不知道他为何发笑,而我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个笑容。因为我心存歉疚。
干枯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响。我听见钱草说
“水哥,吃我一堑,长你一智。把对他们的恨放下吧。”
沉默,长久地沉默以后,我低垂地头颅猛然扬起。我流着泪很努力地冲钱草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喉咙被伤悲卡着,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哪有可能说出只言片语呢。
钱草看着我,带着那春风春日般明媚的笑。似乎是为了挤兑我。他说
“水哥,原来你也会哭啊!”
我明白他这是在给我个台阶下,他知道我死要面子。
我从裤兜里摸出纸巾,慢吞吞地擦干泪水。然后摆出一副老大哥应有的霸气斥责道
“我TMD会吃你一堑?我TMD就必须接受你个锤子货送的人情?”
沉重的气氛被我骂活了。我们相对一笑,仿佛又回到了M大餐厅的饭桌前。
我们嬉笑怒骂,我们畅所欲言,随意地聊着熟人,故事,以及往后的生活。气氛很活跃,但我还是从钱草轻松的言谈里察觉到了一抹隐藏不住的疲惫和倦怠。我很努力地瞎扯着一些轻松的话题,以避免再次陷入尴尬的窘境。钱草也很配合我,也跟着我的节奏一句一句地说着笑着。
我告诉钱草我这次来给他带了两条帝豪,总共是二百二十块钱,让他出来后记得还我。
这些话不知道触到了他心里的哪根弦,我看到有泪水溢出他的眼。他说
“你就知道钱。这点破钱,我出去肯定还你!”
我们都知道他要十五年以后才能出去。而十五年以后我们会在哪里?在什么地方飘来飘去?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见面以后会不会不记得这笔钱?显然这些问题我们不知道答案。
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将错过十五年,其实我们都在怀疑单薄的友谊能否经受得起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而今的寒暄是对往昔的祭奠,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更多只会越来越少了。
当你哭的时候,你发现时间过得真慢;而当你笑了,你发现真的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寒暄了近一个小时了。
我沉默地看了看表,时间不多了,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都是些安慰的话,如果放在下次,就不合时宜了。
狱警来了,呼号着催促我离开。我看着依依不舍的钱草,内心一片焦灼,以至于我把原本想好要说的都忘了。
我决定说点什么,我开口了。一句“兄弟,我等你。”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钱草一脸错愕,而我也被我慌乱中的胡言乱语惊呆了。
钱草对我点了点头,摆出了一副知道的表情。我对这个承诺很不自信,就借着狱警的催促匆忙逃走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暗骂自己荒唐。十五年,十五年好远,我和钱草结识的年头也不过十五年的十分之一而已,我要拿什么说服自己等一个男人十五年?
判断你所做的某件事是错还是对,那么要看做过以后你会不会后悔。显然我所做的承诺很荒唐,因为我肠子都悔青了。我原本要说的是劝勉他好好劳改,争取减刑之类的措辞,却不知为何在慌乱中做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承诺。
我不知道谁说过一句“承诺在该兑现的时候没有兑现,就意味着背叛。”可我知道,我这个承诺一定不能兑现。
7.当年9月1日,小小飞往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我去Z市机场送他。
我力挽狂澜,给了小小活下去的理由,小小的父母对我千恩万谢,而我表示如此小事,让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当我告诉小小艺术之于男人的意义要远高于女人,所有男人都有能力搞女人,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能力搞艺术的时候,他暗淡的双眼大放光芒。文艺或者伪文艺的人都有些骄傲,他们自命不凡,装腔作势,其实就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和赞美。小小就是这样的家伙,我尽美言把他捧到了天上,出于他艺术家的本质,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享受我虚情假意的赞美。
在我的鼓动下,小小向他的父母传达了他想出国深造的想法。他的父母问他想去哪里,他不假思索地说他要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我很赞同小小的眼光,佛罗伦萨就是国人所说的翡冷翠。自徐志摩赋予了佛罗伦萨这座古城翡冷翠这个充满诗意与幻想的名字以后,这座意大利人民心中的百花之城也在国人心中大放异彩。
小小对翡冷翠心驰神往,这点无可厚非。这个角角落落都充斥着文艺气息的城市,用一个很恶心但很贴切的比喻来讲就像是一坨屎,它散发的气息吸引着世界各地犹如苍蝇之多的真文艺假文艺们争先恐后地入住其中。我相信小小一定能在那个同行遍地走,艺术家多如狗的城市里征服艺术,重新找回男人的自信。
我和小小的告别朴素而平淡,彼时我们笑着给了对方一个拥抱,甚至没有寒暄。离别很随意,煽情也惘然。以往深情东流水,兹别清白无是非。分别而已,还会相见。
我送走小小就像送走了一个客人。同窗情谊到底还是过往云烟。我看着小小的航班越飞越远,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一个小点,最后连小点也消失的时候,嗟然长叹。那天,Z市天空格外地蓝,蓝代表忧郁,代表悲伤,我相信彼时的我也是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