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的行程给人的感觉甚至比过去的半个月还要漫长。旅途的劳累和精神的紧张，使得萨娜和郁离枫一行不得不反复放慢行程。不过谢天谢地，他们最终还是在傍晚时分赶到了目的地。
和两大帝国数百年交手使得蛮族的社会变化翻天覆地。仅仅从扎营的方式上看，位居克林腾的诺恩塔克汗本部，其实已经不适合用“蛮族”继续称呼他们了。数百座整齐划一的营地，在布局上和远在硕林的北方集团军并没有什么两样。而那些深浅到位的护营沟壑，密度全无死角的刺藜，间隔均匀有致的岗楼，一直到执勤和列队的哨兵，都似极了帝国军队。甚至，那些哨兵手中所用的塔盾和步兵剑，基本上也就是从奔腾帝国抢走的战利品。
最终映入两人眼帘的迎接团队，则把两人的惊讶推到了极致。一个头发修剪整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诺恩使者，身着奔腾帝国华服，还特别斜向披挂了一条华丽的勋带，自然优雅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去，丝毫不输给帝国元老出巡的气场。如果不是这里是诺恩人的营地，郁离枫和萨娜简直就要认为，自己是在出使帝国元老院了。
当然在他的身边也不乏本族居民装扮的诺恩人，男男女女的一大堆。在他们身后的军营大道上，还站列着许多全副武装的诺恩士兵，纵线足足超过两百米长。
“远方的客人你们好！我是第十一子达斯玛，代表父王塔克汗在此欢迎你们的到来。”
寻常的诺恩蛮族学习华族语言，总是无法掌握那种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比如把“客”念成“科”，把“到”念成“倒”，但是这位达斯玛，华语说的甚至比帝国的很多偏僻地区的公民还要标准多了。
郁离枫和萨娜翻山下马，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达斯玛，这个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身高六点一英尺，体态相对匀称的诺恩青年除了装扮上迥异于蛮族，其长相也是完完全全的华族人面貌，黑发、黑眼、面部扁平。
“你身上有南方人的血液？”郁离枫将战马交给伊波拉斯，和达斯玛轻轻拥抱之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其实在很多时候，试问别人的隐私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尤其是在诺恩人的阵营里头（他们羡慕奔腾和龙川同时又鄙视奔腾和龙川）。但是达斯玛的修养却是表现得相当之好：“我的母亲是华族商人之女，她教会了我除战斗以外的一切。”
郁离枫和萨娜同时点头，如此达斯玛的语言表现和相貌特征就说的过去了。
“大王想先看到兄长的遗体，希望你们能够满足他的这个心愿。”达斯玛很礼貌地表示道。
“我理解大王此刻的心情，同时希望他们与我们会面的时间不会太晚。”萨娜轻笑。
达斯玛微微抱拳拘礼：“按照父王的吩咐，你们将在宾客帐篷度过今天晚上，由我来负责你们的饮食和起居。父王很思念兄长，你们的旅途也很劳顿，相信明天一早，才是最好的见面时机。”
萨娜朝着护卫亲兵一摆头：“把棺椁打开！”
随身就带着铁锤和翘钎的亲兵动作相当麻利，只听得“砰砰砰”的数声，密实的棺椁就在众人眼前被掀除了顶盖。
一个年轻的蛮族女子几乎是抢在达斯玛的前面冲近棺椁，看了看棺木中的木乃伊尸身，向着郁离枫和萨娜同时投过一阵幽怨的眼神。不过很快的，她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掏出腰间匕首，割开包裹着面部的绷带，同时拿掉覆盖其眼睛的钱币。
只是凭着女子挥匕首的速度，郁离枫和萨娜不难推断，她的身手相当了不起。
恩图尔的脸被洗得非常干净，神态也尽显平和与安详。女子足足凝望了他一分钟的时间，脸上总算恢复了平静。这才双掌合十，对着恩图尔的遗体接连掬了三次躬，并用诺恩语言念念有词地祷告，“伊思拉莫伊拉汉姆（圣光与你同在）！”
这完全是圣光教会的致礼方式！萨娜和郁离枫相对望眼，脑袋里本能地闪过一丝警惕。
“这是艾琳，比我小六岁，在父亲的十个女儿里排第九。她和恩图尔非常要好，听到恩图尔死讯的时候，她几乎要一个人去硕林杀你们两个。不过有父亲和我的开导，她总算安定了下来，然后，她在自己的帐篷里哭了三天。”
相比于艾琳的略带情绪感，达斯玛的冷静才是真正让郁离枫和萨娜感到有压力的因素。这位蛮族首领的儿子自会面到见到恩图尔的尸身，面上全然没有半点激动和愤怒的神情，甚至比帝国里的那些政客们都要显得从容淡定。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商人之女？恐怕未必。
“谢谢你们善待我兄长的遗体。”艾琳走到两人的跟前，眼眶都显得湿漉漉的。
达斯玛朝艾琳说道：“艾琳，你不给客人谢礼吗？”
按照诺恩蛮族的礼节，向同性客人的致礼方式是拥抱，向异性客人的致礼方式是男士吻女士的右手，而不是奔腾帝国的握手或抱拳。
“对不起，我不能和杀死兄长的凶手拥抱，也不能允许他吻我的手。不过看在你们肯送兄长遗体过来的份上，我就用奔腾帝国的礼节感谢你们一回。”
艾琳朝着郁离枫和萨娜轻轻抱拳，继而一挥手，数百名诺恩士兵分列前后左右，将恩图尔的灵车围在中央。继而在艾琳的带领下，这支队伍大步走向诺恩人的营地深处。
其实艾琳的长相非常漂亮，就像是帝国随处可见的月亮女神画像，肤色皎洁如月，眸子朗若星辰。五尺八的身材不如萨娜高挑，可也一样的匀称健美。而且，就胸臀而言，萨娜在他看来已经是足够丰满，但是艾琳却要显得还要有张力，简直是呼之欲出啊。郁离枫看着她的背影走远，目光久久不肯离开。
“我的妹妹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她只是最近太悲伤了些。”
带领郁离枫和萨娜走向宾客帐篷，达斯玛依然不忘委婉地代表着艾琳致歉。
萨娜由衷地感慨一声：“不得不说你的兄弟姐妹们都被教育的很好，你们有个了不起的父亲。”
“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的兄弟姐妹们自然不能辜负了他的名望。”达斯玛微微停顿，“不过这几天，你们一定要小心崔斯坦，他性子有些躁。当然，有什么情况发生的话，我们会处置的。”
崔斯坦，那个打伤了陷阵军军长盛宏的蛮子——
萨娜和郁离枫并不感到意外。如果诺恩人真的个个都是彬彬有礼，他们就不至于被称为蛮族了。
为萨娜使团准备的宾客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很小，但是布置和陈设却相当精致。从奔腾购置过来的桌椅做工相当精美，甚至在帐篷的内壁还挂了一张明显是帝国风范的山水画《春溪晚钓图》，落款是景康帝时期的绘画大师洪宽，也不知道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
十二道菜肴奔腾风味和诺恩风味各占一半，单看刀工和成色，就可以比肩帝国最好的厨师。就数量而言，这桌菜不算丰盛，但是考虑到全部就席人员只有三个人（伊波拉斯和护卫们不在同桌），已经是相当铺张浪费了。而且难得的，这里居然还有产自龙川帝国的葡萄酒。
鳕鱼、鲨翅、熊掌、鹿脯，在帝国称得上山珍海味的极品美食，于诺恩王子达斯玛言来基本上就是家常菜。毕竟，以渔猎为基本生活手段的诺恩人很难得吃不到上天下海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份酒席是用了心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是在海安的帝都大学里念过书。”
听到郁离枫的质问，达斯玛的笑容微微收敛：“你如何断定？”
“你实在是太像帝国公民了。诗书礼乐这些高层次的东西，单独靠一个商人母亲，根本不可能教会你。甚至在你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学者，一个未来的政治家。你的母亲并不是什么商人之女，而是某位世家大户的子女。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说的话是对了一半呢？还是全部都对？”郁离枫叉手托着下巴，看着达斯玛，一脸戏弄般的微笑。
达斯玛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修养与韬略已经很有功底，但在对方的目光下，依然能轻易被洞个对穿。
偏偏具备这样眼光的还不止郁离枫一个。因为萨娜用同样玩味的声音说道：“二十六年前西陆杨家的长女杨鸾玉在北方失踪，她应该就是你的母亲了吧？”
“在你们的眼前我根本无法隐藏——”达斯玛深深叹气，“没错，杨鸾玉是我的母亲，而我十年前也确实混进过海安城的帝都大学。”
郁离枫和萨娜微微点头。达斯玛继续说道：“当年母亲被父亲带到诺恩，父亲对她一直疼爱有加。是母亲教给了族人怎么制造更密实的布料防寒，怎么种植土豆和燕麦以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天，怎么用煤炭取代木材炼制铁器，教族人怎么规划和管理城镇。她教的越多，父亲就越是觉得奔腾帝国领先于诺恩部族数百年。所以在我长大以后，他干脆想办法让我混入了奔腾的海安城，学习更能让诺恩人的世界得到改变的东西。”
不用达斯玛解释，郁离枫和萨娜就能够知道，从帝都海安到乡下，有不少人是被收买过的。为一个不相识的人混一个贵族身份于很多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卖国”的罪行，尤其是当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当一个学习诗书礼乐的学生。从深层次的角度而言，杨鸾玉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卖国”，但是两人却很难找到批评她的理由。那是一个弱势的女人，如此而已。
“那你觉得什么是更能改变诺恩人的社会呢？诗书礼乐吗？”萨娜的声音里透着浅浅地疑惑。
“还真是你说的那样，诗书礼乐——”
达斯玛用红葡萄酒润了润干燥的嘴唇：“在海安城帝都大学的四年，我悟到了一个道理，诺恩民族始终无法比肩奔腾和龙川帝国的地方，是因为我们识字的人太少，先进的知识和理念无法得到传承。你们用诗歌来催发孩子们的求知欲，用哲学来丰富国民的思考和判断力，用图画来构造建筑和工具的模型，用音乐来传播情报和指挥作战，我希望有一天，诺恩民族也能掌握这些东西。”
这个王子的认识深度，已经完全超过了两人的想象。
看到两人惊异的神情，达斯玛感到非常受用，继续款款言道：“当然，奔腾帝国也并非每一样都是领先诺恩的。至少用奴隶这一点，就不值得我们借鉴。”
“使用奴隶的话，能够极大程度地弥补帝国劳动力的不足，让那些单纯依靠国民的工程能够得以最终完成。在你们的眼睛里，怎么就成落后了呢？”萨娜的语调微微有些不满。
达斯玛轻轻一笑：“我做过比较，在文同皇帝之前，奔腾帝国的人均劳动产出都是相当低的，一个奴隶劳动力的生产能力只有年产六百二十磅粮食的水平；但是《权益法》颁布以后，一对自耕农夫妇的年均产粮数量却能够达到一千六百七十四磅。这些在帝都大学的图书馆里就有数据。”
郁离枫收起轻视对方的心态，认真地说道：“粮食只是国民经济的一种罢了。像帝国的道路系统、供水系统、万神殿还有竞技场那些永垂不朽的工程，用奴隶还是有效的，至少能够省钱不是吗？”
达斯玛含笑摆手：“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用自由人去做那些工程，钱上面的花费自然会高一些。但是这些活下来的人，足以为国家创造更多的财富。至于说到永垂不朽，那些用成千上万的性命搭建起来的工程，那些从杀人中获得乐趣的工程，的确当不得那么伟大的四个字。”
郁离枫和萨娜陷入了无言。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自己作为文明国度的精英，眼下却被一个野蛮人给驳倒了。
随后的饭局三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达斯玛不时向郁离枫和萨娜透露一点会见蛮王和其他部族首领时的注意事项，而郁离枫和萨娜则向他提供一点第二次克林腾会战时的过程。当然，为了让对方宽心点，两人将伤亡的数字多报了一些。
饭毕后达斯玛告别两人，他将带着初步的了解去向蛮王塔克汗复命。
为萨娜和郁离枫准备的洗澡水也已然就绪，足足有一个平方码底径，半个人高的木盆里，盛满了五成上下的温水。可以想象，如果是春天，这里边还会泡上许多鲜花。担心有人闯入是没必要的，伊波拉斯和三十多名护卫全副武装地守在帐篷的外面。至于在更大的外围，有足足上千英武的士兵为使团提供重重保护，而且都是蛮王自己的亲兵。
可惜蛮族不蓄奴，所有的一切都得他们亲自动手。好在两个人都足够独立。
两人的木盆之间只隔了一条帘子，在烛光的映照下，对方的一举一动完全可见。这个设置这个距离都已经足够旖旎和暧昧，不过无论是郁离枫还是萨娜，都没有去想象对方不穿衣服时的样子，因为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情。
“再等上个十年八年，帝国军就得用上全部的军力才能与这个民族对抗。”
刚刚在澡盆里坐下，郁离枫就忍不住感叹。事实上，这个想法在和达斯玛共享晚餐的时候就已经形成。
萨娜用毛巾轻轻地擦过肩膀，激起轻微的水声，笑声略带苦涩：“事实上，我现在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可以的话，我真想拼掉自己一条命，将达斯玛一举做掉。这个人，对于帝国将来的威胁，甚至要强过蛮王塔克汗本人。一个只懂得使用暴力的蛮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顶层的见识和目标，已经远远超过了元老会的那帮人。”
“别犯傻了。蛮王实施自己的策略已经二十多年了，不会只有一个达斯玛懂得这些道理。至于帝国元老会的那帮人，你还是不要抱太多期望的好。他们的长处是互相扯皮和妥协，至于长远的目标，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去做罢了。”
“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郁离枫舀起一瓢滚烫的温水烫过脊背，“我突然觉得，蛮王请我们过来，不仅仅只是为了跟你交换亲人的遗体，他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你想到了什么？”萨娜的双手同时搭住木盆的边缘，一脸的好奇状。
“他在试图告诉我们，假以时日，诺恩将会成为一个可以比肩甚至超越奔腾的文明。”郁离枫的眼眸深处光明如炬。
萨娜闻言，整个靠上了木桶内壁，握着毛巾的手却是迟迟不肯有任何动作。作为帝国北方的柱石，她完全知道，那个结果，将会对帝国的边境造成何等巨大的压力。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良久，萨娜的手才再一次掀起了盆中的水花。
两人不再讲话，都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清洗完毕，换上为面见蛮王而准备的衣物。郁离枫所穿是帝国元老绶带装，那套衣服他平时是不能穿的，帝国对元老服的使用有着特别的规定，但是出使则不受限制，就算是平民也一样。
至于萨娜，她换上了一身靓丽的鹅黄色昵质长裙。夸张的蕾丝翻卷分布在裙摆，袖口以及V字形的领部，令本来硬线条的她平平生出了一种柔和妩媚的光彩。尤其是衣领的开口恰到好处，一道深深的沟纹若隐若现，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诱人的味道。
“你美极了！”见到萨娜这样一番装扮，郁离枫不得不感叹，难怪女人都无法抗拒漂亮衣服，实在是因为男人们更是无法抗拒。
“是么？”萨娜微微一笑，“怎么今天艾琳在的时候，你就一直不看我呢？貌似在你的眼睛里，那个蛮族公主比我美的多吧？”
“哪有，如果当时你穿这个，我看的人肯定是你。”郁离枫辩解着。
“看来令你觉得美的，并不是我的人，而是这身衣服罢了。”萨娜轻叹了一口气。
“谁说的？”郁离枫轻轻眨眼，“若是什么衣服也不用穿，那应该会更好看。”
萨娜一拳砸上郁离枫的肩膀，直令他膝盖一弯，差一点就直接跪倒在地。
她的出手素来就重，看着对方拼命揉着被打痛的部位，萨娜杏眼圆瞪：“刚才洗澡的时候，你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吧？”
“没有！”郁离枫自认为其回答是很坦诚的。
“没有？”萨娜鼻腔的冷哼，显示出全然不信的味道。
郁离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漂亮的女人，固然不喜欢男人那么色眯眯地去看她，但是如果表现的一点兴趣都没有的话，对对方的自尊心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我也想了那么一阵子的。毕竟你曼妙的身影映在帘子上，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不动容。我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逃避自己本能的想法呢？”郁离枫信口编着，对自己临场发挥的功夫是越来越自信了。
“你最好少看，也尽量少想。楚玉那么单纯，对你又那么好，你应该懂得知足。若是哪天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我阉了你——”
郁离枫几乎气结。这女人的面孔如今冷得跟个冰川似的，哪里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看到郁离枫无言以对，萨娜爽朗地笑了，她要的就是对方被她制服的模样。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觐见蛮王的时候，拿出点气概出来。虽然这只是一次私人交易，可我们毕竟也算是帝国里有头脸的人，若是丢人丢到了蛮族的地盘上，将来所有的抱负都会很难了。当然了，也不用非得争个上风，毕竟再强大的客人也不能欺主。如何做到既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同时又不让对方失了脸面，你稍稍平衡下，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