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腾帝国的北方边境，之字形肯特山脉外围的广大地区，宛如一道道珍珠链般散落着许多小镇。它们的主要作用是补给和屯兵，同时也用来收集物资比如北方的毛皮、石蜡、琥珀、渔产，而关西平野本地出产的煤炭也是大宗。当然，还少不得收容奴隶。战败的俘虏们将从这里出发，一拨拨被输送到帝国内陆和沿海，作为发展生产所必须的劳动力。
灰木堡也是这样的小镇之一。它是帝国军北方集团军第五军（一般称为靖节军）第二营的驻地，常住人口约八千人，其中三千三百人为驻军。若是在平时，偏远的边境小城也能出现客流如潮，生意兴隆的景象。但伴随着北方蛮族诺恩人的入侵，整个第五兵团第二营大部都进发到前线抗敌，镇上最大的购买力没有了，自然也就萧条了下来。
现任镇长罗伊是位四十六岁的老军头，身材胖墩墩的，头发白花，油光十足的脸上时时都带着和蔼和亲的微笑。罗伊年轻时曾经在部队当过下级军官，在父亲重病时选择退伍。因为熟悉行伍之事，便被派遣到边境小镇来担任主官。
今天的罗伊显得有些憔悴。还是在一个小时前，临近小镇巴莱卡的斥候送来消息，一支诺恩人的部队偷偷掠过了北方集团军的防线，深入到帝国军队的后方进行破坏。更北方的小镇巴莱卡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彻底沦陷了。残暴的诺恩人杀死了镇上所有的老人和男丁，掠走妇女和孩童，将镇上所有能燃烧的房屋付诸一炬。同时，他们还附带着洗劫了巴莱卡下属的四十多个村庄。
“这样的仗，打得郁闷呐！”
听到巴莱卡失陷的那一刻，罗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不是对北方集团军的战局表示不满。事实上，他本身就是出身于北方集团军。而无论就历史还是现状而言，由萨娜司令官所率领的北方集团军一直都是帝国最能打仗的部队。只有三十二万战兵兵力的北方集团军，要在超过七百英里的北方战线上布防，而且要面对三倍于己，战力强悍的诺恩蛮族，能够屹立五十年不倒，这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罗伊无可奈何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巴莱卡的卫墙比灰木堡高，驻防兵力比灰木堡多，却也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个半小时，最终结果是那里的一万两千人口惨遭屠戮，近两千间房舍化为灰烬，帝国十余年的经营成果荡然无存。他不希望自己治下的城镇也发生同样的惨剧。
现在的灰木堡人影匆匆，却和繁华一点关系也没有。所有的家庭都在收拾行囊，衣物食品和盘缠留足所需，贵重物品悉数带走，其余全部烧掉。连众多店铺的金字招牌，也被人将上面的鎏金漆一点点地刮了下来。毕竟，值钱的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
罗伊走在小镇的主街上，看着市民们忙忙碌碌的情形，心中半点滋味也无。
“我要见镇长！”
一声急切的呼喊引起了罗伊的注意。罗伊循声望去，在他左手边二十码的位置，有个面容俊朗身形飘逸的游侠正勒着缰绳四处观望，他的脸上写满了急切。
罗伊率领着随从和护卫上前，神情镇定地说道：“我就是镇长罗伊，请问你有什么事么？”
游侠一个翻身直接下马，大步迎上罗伊，圈起右手的拳头向胸前一横，那是帝国军人的标准军礼：“山阳郁离枫，专为解决你目前的困境而来。”
“哦！”罗伊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护卫们本能性地上前，将罗伊围在垓心。尽管眼前的游侠长着一幅相当体面的脸孔，可他浑身上下污渍斑斑的一幅，还有脸上和裤腿等处的点点血迹，总是很难让人放心。更何况，他是带着剑和弓矢来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罗伊心中不以为然的感觉，郁离枫深吸了一口气，细细解释道：“我看到了诺恩人的部队，他们只有区区三千人，这么点兵力攻不下灰木堡。”
罗伊凝望郁离枫的眉目少许，坦言道：“年轻人，我能理解你迫切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情，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论起行军打仗，你还差的太远。“
略略停顿少许，罗伊继续言道：“你所见到的，或许只是诺恩人的前锋部队。巴莱卡的驻防兵力是我们的一倍半，卫墙也比我们高大坚固许多，可他们还是仅仅抗争了一个半小时就全体殉难了，我不能拿灰木堡剩下的五千人去冒险……”
“巴莱卡是因为准备不及，仓促应战才早早沦陷的！”郁离枫青春的脸已然为血气所充斥，声音也显得掷地有声，“作为镇上的最高官员，不战而逃，你如何向靖节军交代，如何向萨娜司令官交代，如何向帝国的四千万公民交代？”
“这家伙，他居然敢指责镇长，他不要命了吗？”看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护卫，随从罗伊的众市政官员们不禁为郁离枫捏了一把汗。
一阵羞愤的神色涌上了罗伊的面颊，但也仅仅只是持续了刹那光景，罗伊按捺住内心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是的，没有来得及向上层汇报，我自作主张，撤走民众，我会被帝国的文人们所嫉恨，为帝国的史官们所不容，但是至少，我对得起灰木堡的五千国民，他们是平民，不是军人，我没有理由看着他们流血。撤走他们以后，我自然会与灰木堡共存亡……”
“这个镇长撤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死——”罗伊在郁离枫心中的形象，刹那间光辉了一些。
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罗伊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军人有军人的使命，政治家有政治家的职责。作为一个政治家，战争时代最大的职责，便是尽可能地为帝国保留住每一粒火种，避免每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年轻人，你的一腔热血我很感动，但如果你想从政，你就必须学会衡量得失……”
听到“得失”这个词，郁离枫再也无法平静，慨然道：“很好，那我就跟你谈谈得失！”
郁离枫从怀中利索地摸出一张地图，直接摊在小镇主街的石板道路上，继而蹲下身，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圆圈说道：“这里是灰木堡，再往南，就是灰谷镇，小石城，土伦堡，他们的人口更加密集，城防比灰木堡更为糟糕，我们守不住，他们就能守得住了吗？”
罗伊的心陡然一震。郁离枫的话指明了一个问题，失去灰木堡，北方集团军很有可能会失去一整条补给线。
“我不赞成撤退还有两个原因——”郁离枫起身，目光中满是坚毅，“首先，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大伙的衣物增加，行动不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拖家带口地赶路，根本跑不过野蛮人的士兵，在路上就会成为被屠宰的对象；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诺恩人溜进防线，萨娜司令官不可能不采取补救措施，她必定会从前线调军过来围剿。这支围剿部队从前线过来到破敌回防，时间将是诺恩人过来时间的两倍。如果我们能够拖延诺恩人三个小时，那就为前线部队赢得六个小时；如果我们能够拖住诺恩人六个小时，那就为前线部队赢得十二个小时；如果我们拖住诺恩人一天，那就是为前线部队赢得两天。两天的时间，足够产生很多的变故了。”
这个家伙，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侠？
罗伊带着不可思议的疑惑看着郁离枫，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只用了寥寥数语就彻底点中了问题的要害，撤退是死路一条，最坏的结果是造成北方集团军的防线全面崩盘。这可是军团长级别的高级军官才能具备的战略眼光。
当然，经由他这么一点拨，罗伊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越发地沉重了。
“你过来的时候，诺恩的士兵在什么位置，最早什么时候到达灰木堡？”
问话的是罗伊的助手，书记官韦恩，瘦瘦高高的他，一幅不离眼的金丝眼镜和一沓不离手的文件夹便是他的标准写照，而关心数字，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大众形象。
郁离枫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大约二十英里。正常行军的话，五个小时就能抵达；若是急行军，则只要三个小时。不过急行军以后，他们不会立即攻城，至少得休息一个半小时才能具有重新战斗的力气。”
“二十英里的话，你骑马过来也需要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最多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做战斗预备……”罗伊扭头看了看天色，“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傍晚之前，他们肯定会发动一次进攻。时间很紧迫！费米，你去钟楼鸣钟，号召大家到广场集中；瓦列斯，你去通知镇门守卫，让他们封闭镇门，不要再让任何闲杂人等出入；贝当，你去军营通知军备司副司长卡扬，让他来市政广场和我碰头……”
到底是当过军官的，一旦下定决心，端端是按部就班，果决之气一览无余。郁离枫不由得对这位胖墩墩的镇长大生好感。
随从官员们纷纷领着自己的任务离开了。罗伊和郁离枫并肩行进在前往广场的大道上，仿佛一对忘年的好友。
“郁—离—枫—”逐字念着对方的名字，罗伊的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容，“帝都海安城的民事官郁离槿，和你是什么关系呢？”
知道对方了解自己家庭的一点情况，郁离枫也感到十分高兴：“那是二弟，自从小时候离开故乡，我有十四年没见到他了。”
“怪不得，郁离世家的人才辈出，在奔腾帝国是很有名的。”罗伊小声呢喃。
郁离枫不由得神情一赧。或许在半个世纪前，郁离世家确实可以用人才辈出，名动奔腾来形容，其曾祖郁离云，是帝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名将，经营帝国的南方军区十九年，和提顿帝国打了大小八十余战，夺得奴隶四十万人，拓地八百英里，将杜恩半岛牢牢掌握在帝国的手心，并使得奔腾帝国将都城从山阳迁移到海安成为可能。但是，到了郁离枫的祖上这一代，郁离云的次子郁离舟发动叛乱，被景康皇帝文征镇压，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家族政要和军队官员战败被杀，剩余的家族成员因为郁离云的赫赫战功才得以保全身家性命，但自那以后，郁离家族再也无法掌握帝国的军政高层要职，彻底沦为贵族中的“寒门”。
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罗伊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在揭郁离世家的短。年轻人，你要知道，祖上的一些事情，并不能完全决定你们的未来。”
“总是会影响一点的！”郁离枫苦笑一声，“郁离世家在帝国不过是三流家族，论起背景，别说不能望皇族文家，太康保信家，大名萨家这些名门望族的后背，就算是比起关原伏家，河洛祁家，安阳盛家，安平崔家等世家大户，也是远远不如的。”
罗伊看着郁离枫涩然的样子，认真说道：“年轻人，若是你肯去从军，我敢肯定，五年之内，你会成为帝国最耀眼的将星之一，而郁离家族的声望，也会随着你的出现而更甚从前……”
被一个老官僚如此看重倒是出乎意料的。郁离枫苦笑着摇头：“郁离家族的历史，已经注定了我无法在军政领域有多少建树。再说我这人自由自在惯了，恐怕适应不了军旅生活，还是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四处缔造传奇比较符合我的理想。”
罗伊纠正道：“你家族的历史不足以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只要你能找到一道途径，一个机会，郁离家族所有的污点都将被抹去，所有的不幸都将被消弭。而你，将带领着家族在帝国的军政两界平步青云，你的功勋将比你的先祖郁离云还要伟大……”
郁离枫依旧苦笑，言道：“那是不可能的。云曾祖的能力我无法超越，更何况，现在的郁离家族，已经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机会了。”
“天底下没有永远忠诚的家族，也没有永远的叛逆。至于机会，现在就有一个最好的在向你招手，”罗伊止住脚步，似乎是担心对方不够相信自己的诚意，说话的速度明显减慢了下来，吐字的音量也提高不少，“帮我守住灰木堡，你就能改写自己和家族的命运！”
“守住灰木堡，这个功劳恐怕还不够吧。镇长，我觉得你有些过于乐观了……”
三代人的歧视，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罗伊完全了解到郁离枫的无奈，同时对此也感到十分欣慰。如果对方是那种听到他的话就马上忘乎所以，马上拍胸脯认定能一战成名的愣头青，罗伊眼睛里的印象就要打折扣了。
顾虑在情理之中，罗伊当然也有自己的后手：“是的，灰木堡只是一座小镇，守住它未必能让那些世家元老们对你另眼相看，要找个理由抹杀你很轻松。但是——守住灰木堡以后，我帮你写封推荐信，你去北方集团军找到萨娜司令官，只要你能帮她打赢一两场胜仗，那么你的才能和军功将是板上钉的钉子，任何人都别想否认一分一毫。至于你所担心的，世家元老中有人会不给你机会，那也纯粹是杞人忧天。五贤君以后，帝国北有诺恩蛮族进逼，西有龙川虎视眈眈，南有提顿来回拉锯，近三十年来，竟然没有取得过寸土。并非奔腾没有能征善战的名将，只是多年来元老世家们彼此势力均衡，相互扯皮，才不断丧失机会。皇帝陛下对此早已心怀不满。你要是能够横空杀出，打破这种平衡，我想皇帝陛下是很喜闻乐见局面改观的……”
当然，有一点罗伊并没有讲，元老世家们都不愿意做的“木秀于林”，碰上一个败落贵族的起死回生，会产生怎样的触动，不言自明。但是，高风险也意味着高收益。罗伊相信，眼前的这个热衷于缔造传奇的年轻人，遇上能够扭转家族命运的机会，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在觉察到郁离枫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刹那火焰后，罗伊相信，自己赌对了。
“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提三尺剑，带百万兵，称雄北海，纵马南疆，我一定聘请你做郁离家族的大管家。”有了罗伊的指引，郁离枫已然看到了一个无限可能的蓝图，慷慨昂扬之气溢于言表。
罗伊低头向郁离枫微身施礼：“荣幸之至！”
“不知道在这十多年来，你都缔造了一些什么样的传奇呢？”继续行进之间，罗伊对郁离枫的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郁离枫只是干笑，并不答话。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的风流成性。”对于郁离枫的反应，罗伊并不感到很奇怪，反而觉得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白天和战友出生入死，晚上和美女醉生梦死……”
“原来镇长也是个实诚人！”
“现在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看见漂亮姑娘也只是能动动念头罢了——”谈到岁月无情，罗伊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沧桑之感，木然片刻，继续问道，“你脸上和裤腿上的血迹，也是这些传奇的一部分么？”
老家伙的眼光真毒！郁离枫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我最近杀了一伙强盗，他们的首领名字叫做列门。”
罗伊的眼珠当即愣在当场：“列门一伙有足足四百人，你一个人杀的？”
“没有！他们被松风镇的宪兵团打垮了，我找了半个月，总算找到了他们的行踪。在随后的三天里，我杀了他们六十六人，总算拿到了列门的首级。”
“那也不错了，两千个金币的奖赏，足够你花天酒地上好一阵子……”
“铛——铛——铛——”
小镇官员的办事效率不错，言谈之中，钟声已然响起。市民们仅仅只有少数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往广场奔走而去；大部分人困惑满面的呆在当场。这算不上他们木讷，毕竟，上一场号令集结的钟声距今也就一个半小时光景。要是形势有变，那就应该是更急切的疏散钟声，或者是完全平缓的告安钟声，现在诺恩人还没有到来，这样频繁的集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镇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并肩同行的罗伊和郁离枫，问话声一个接着一个。
“来自郁离家族的枫使君为我们带来了消息，北方集团军的援军很快就会赶来。我们将在灰木堡阻击这群诺恩人，让他们有来无回。”
罗伊天花乱坠地编造着事情的始末，这让郁离枫有些叫苦，自己并不是北方集团军的人，万一到时候军法处治自己的罪，那该如何处理？而且，所示到时候援军没到，自己会不会被愤怒的民众给煮得吃了？
但是小镇的市民们却想不到郁离枫内心的小九九。相比于帝国内陆，边境居民的民风要彪悍的多，他们骨子里反感任何未经战斗便彻底逃跑撤退的做法。如今听说要和诺恩人来硬的，一个个顿时血脉喷张，兴奋异常，“哦啦”，“帝国万岁”，诸如此类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纷纷奔走相告。
“这场景，真是让人热血澎湃啊！”
罗伊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自己青春飞扬，金戈铁马之间谈笑风生，英姿勃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