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梧桐老树上,小雀叽喳,担惊受怕了一夜的女孩睁开了眼睛。
精致的床榻,松软的锦被,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比起要在**中曲意逢迎,出卖色相,被人买下,成为大户人家的一个侍姬,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吧。
只是为何,那小郎君昨夜将自己领进这幢小楼里,让自己在这间房中歇息,他却没了踪影。
房中桌上,放了一套衣衫。昨夜出楼时甚急,却是并未再带其他衣物。
桌上的衣衫,却是一套类似婢女的下人衣物。说不上失望还是庆幸,女子换上了这身宽大的衣衫,来到窗前,想要看看自己今后生活的地方。
昨夜花了十片金叶子买下自己的俊雅郎君此时便在这个小院里,穿着贴身白绢衣服在院中慢吞吞的“打拳”?
王宣之昨夜在书房里眯了一晚,胡床坚硬,睡得自己浑身酸痛,便早早起来。想到那个女孩只穿了喜服便被自己带回了金庭,想想母亲四个侍女里,墨兰的身材娇小些,便又去借了一套衣服来。
时辰尚早,王宣之便在院中打起太极拳来,温吞吞的太极拳,前世里便极为喜爱,特别是遇到没有头绪的案子,王宣之便喜欢用这种缓慢的运动来思考,每每总是让自己灵光闪现。
打了两遍陈式太极,王宣之便觉神采奕奕,昨夜没有睡好的疲态也被一扫而空,回过头来,便看到了倚着门框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女孩。
“起来啦,睡得好吗?”
小女孩默默点了点头,便不说话。
“这身衣服有些大了,晚点我让人给你做几件,这件是我母亲侍女的,还得还给人家。”
原来这身衣服是借的,他还说要给自己做新衣服,似乎人不坏。
小女孩眼中神色变化,又怎能逃脱王宣之这个精于洞察人心的后世大律师的法眼。
“今后你便住在楼下那间房里,晚点让人在楼下给你收拾一番,昨夜太晚了,倒是来不及做这些。”
原来自己得住在这个小郎君的楼下,小女孩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呵呵,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秀珠”,小女孩说完朝后面缩了缩身子。
“好,我们就算是认识了,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侍女了。”王宣之轻松一笑。
用罢早饭,王宣之唤来墨菊,让她带着秀珠四处熟悉熟悉。自己便上了马车,去书院读书去了。
香炉山书院位于金庭西南面的香炉山南,也是一处风景秀丽之地。
书院建于升平五年,那时大儒士范宁还是一个弱冠少年,书院由其父范汪授学。
南阳范氏南渡前亦是江北大族,出了许多名人。范汪年轻时曾做过徐、衮二州刺史,只是后来得罪大司马桓温,被贬为庶人,心灰意冷之下,却应了书圣之邀,来此结庐授学。
五年前范汪病重,范宁便开始替父授学,两年后范汪病故,转年,大司马桓温病故。压了范氏半辈子的大司马离世,士族门阀间皆认为顺阳范氏又将复起了,因此这两年里,求学的学子与日俱增,范宁不得已亲自设题考校,学问不精者一概不得入院。
自打成婚前几日,王宣之便已不来书院。昨夜魏广问起,王宣之随口便答应了下来,倒是让魏广开心不已。
原来魏广这人平日跟书院里的其他同窗关系极差,平时也就跟王宣之,孔文聊得来,孔文平时课堂上极为严肃,魏广根本搭不了话。课下时,孔文又比较闷一些,话也是极少,魏广恨不得天天在群芳院里醉生梦死算了。但是不去书院又担心被父亲知晓,到时候大板子是躲不了的。
魏广那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了王宣之的,左右无事,便去感受下古时的学堂也不错。
香炉山书院,临着九龙湖而建,学舍颇为简单,只有草堂三间而已。因此求学弟子便不能在学舍居住,只能另觅住所。香炉山距剡县不到五里地,大多学子便都宿在县上。也有刻苦学子,结庐湖畔,日夜苦读。
王宣之这日里来的早了,学堂里空空如也,王宣之也不吃惊,自顾自坐到自己的位上,摊开一本书,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正看得入迷,门外传来一声娇哼。王宣之抬头望去,却只见到窗外青山绿水。
自嘲摇了摇头,继续看起书来。
又过了良久,学堂里陆续有人进来,大多人进来时,看到王宣之低头垂目在那看书,都会发出低沉的惊疑声。
随即学堂中,四下里便会有低声的议论响起,王宣之自然可以听见,因为不少人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听了一会,王宣之只得自嘲一笑,心道,“有道是人言可畏,昨夜自己在群芳院里一掷十万,现在纨绔之名算是彻底坐实了。”
那些士族子弟的话很难听,相对来说寒门士子里对此事就冷淡许多,大多在知晓此事之后付诸一笑罢了,并未过多的去关注此事。
王宣之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了起来。
魏广同孔文一起住在剡县,此时联袂而来,一入课堂,便觉不对,平日温文尔雅的孔文也是蹩起眉头,十分不悦。
魏广的学案在王宣之左手边,脸色铁青的魏广听着周遭同窗的议论声,强压怒火坐了下来,此时那帮子同窗指指点点,显然将魏、孔二人也说了进去。
魏广朝王宣之看去,厄,差点没给气哭了,所有人都在议论咱三人,子恒你倒好,优哉游哉在那里看书。
一把夺过那本书,定睛一瞧,是蜀人陈寿所著的《三国志》,奇道:“子恒何时看起史书来了?”
王宣之也不恼,自魏广手中抽回那本书,“昨夜难以入睡,便找了这本书来看看。子通想看么?”
王宣之书房内藏书甚丰,但是那些儒玄经典,王宣之是半点兴趣也无,找了半天,就觉得这本《三国志》还有点意思。前世里只看过三国演义,如今看看写实版本的史书也是不错的消遣。
魏广哪里会有兴趣,一大早来书院本就兴趣缺缺,进门伊始又听犬吠,哪里会有什么好心情。
正待说些什么,不料门外木屐声响起,范宁宽袍阔袖迈步而入,学堂之上顿时希声,众皆唯唯。
王宣之抬头打量堂上之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头黑发梳得极为精神,以一个檀木道冠束拢,四方脸,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严苛的味道。
范宁的声音不大,用的是彼时江左盛行的洛阳正腔,今日上午讲的是其精研最深的《谷梁》,对此王宣之耐着性子听了小半个时辰,便再也听不下去了,反正自己座位也是靠后,干脆缩在一角,拿了一管硬毫在纸上涂鸦。
一旁魏广侧目瞧了半天,探身过来,低声问道:“子恒所画何物?”
“子通将有口福,此乃酿酒提纯之法?”
见到魏广眼睛发亮,王宣之低声解释道:“我们往常所饮黍酒,味寡淡且浑浊,我今日一早想到一法,可以改进酒水。”
“纸上所画便是提纯之法么?”魏广提到酒便来了精神,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许多,范先生堂上讲课虽然没有明言,也是低咳数声,以示警告。
王宣之朝上头努努嘴,低声道:“此法尚有诸多不足,子通待我思之,再过几日保管你喝上好酒。”
魏广一听有好酒喝,顿时手舞足蹈,喜形于色,惹得诸人回首望来。
范宁不悦,冷声道:“魏子通,若你宿醉未醒,还请去堂外醒酒,学堂之上,岂容你放肆。”
下首学子里有人接口道:“莫不是服了五石散,行散不及所至。”
众人一听,纷纷捂嘴而笑。
五石散,魏晋之时在上层士族间极为盛行,类似于毒品,服食之后精神上飘飘欲仙,但是身体燥热,需要运动来“行散”。所以有学生以为魏广癫狂是服食五石散,也并非没有根据。
魏广老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范宁暗自摇头,显然对魏广这个不思进取的学生失望之极。
王宣之也是低眉顺目,深怕引火烧身,忽然感到身上目光灼灼,转头一瞧,一张可爱鹅蛋脸上满是愠怒,蚕眉蹩起,嘟着小嘴,恶狠狠的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