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的老家在上虞县南十多里外,那里有一个大湖,乡人都称其为灵湖。概因灵湖滋润,附近田亩皆是上品良田,每年出产极为丰厚。
王宣之坐在牛车上,见到田野中夏麦已熟,农人皆在田中忙活,割下的麦子一摞摞堆得小山似得。
“今年收成似乎不错,只是不知这些田地是大户人家所有还是农户自家田地啊。”
王宣之看着秀珠抱着小黄,静静地看着窗外渐渐有些熟悉起来的景色,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有些担心这个年幼的小侍女会触景生情,想起以前的苦事。
“小郎君,秀珠的家乡叫做湖田乡,你看那个大湖,叫做灵湖,秀珠小时候,爹爹常带我去湖里摘莲藕呢。”
秀珠眼中有些雾气,王宣之知道她想起往事,心里难受,便轻轻摸了摸秀珠的脑袋。
牛车缓缓而行,远处一片村落渐渐清晰起来,秀珠便一直趴在车窗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一些尘封心底,不愿去想起的回忆,逐渐在心头浮现。
王宣之则看着村落里稍显破败的茅屋,有些房子年久失修,已经岌岌可危了,若是下起暴雨,房中之人可如何过活。
王宣之让阿清停下牛车,自己拿了一个羊皮水袋,随便挑了一间破败茅屋,进去想要要点水,顺便也可以同村中百姓聊聊。
茅屋的柴门半掩,王宣之敲了数下,扬声道:“有人在家么?在下一路游玩至此,不幸水袋空了,想讨碗水喝,不知可否。”
茅屋里有些黑,外面确是阳光炽盛,王宣之一时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透过半掩的房门,隐隐看到这间房中甚是简单,空落落,黑黢黢。
见没有人回答,又提高声音道:“有人在家么?”
依然寂静,王宣之正打算换一家打听之时,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女声,“谁呀?是要水么,水缸便在屋子里,自己去拿便是了。”
王宣之便推门走进屋里,见到一口水缸在屋子一角放着,走过去看时,水缸里面却是已经见底,一个葫芦水瓢也漂不起来了。
“老婆婆,您家水缸里没水了。”
屋子另一头,一张木板床吱吱呀呀,然后便看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子拄着根拐杖,慢慢踱了过来,来得近了,王宣之便看到是一个满脸皱纹,干枯瘦弱的老妇人。
“没水了么?哦,想起来了,昨日便已经用完了,隔壁大牛现在在田里收麦子,还未回来,回来时才会给老婆子挑水喝。”
“老婆婆,您这么大年纪了,家里可还有子孙?怎么挑水都需邻居帮手啊。”
“小郎君有所不知,老婆子的男人死的早,原本还有个儿子,前两年也生病死了,如今便剩我这把老骨头了,若不是邻居大牛这孩子心善,老婆子早就死了。”
王宣之见到墙角水缸边上有两个木桶,便提了起来,道:“老婆婆,我去帮你提水,你告诉我哪里有水啊?”
那干枯瘦弱的老婆婆干瘪的眼眶中滚出一个大泪珠,颤声道:“哪敢劳烦小郎君,本村东面便有一条溪涧,溪水甘甜,小郎君可自去那处取水,大牛再过会儿就该回来了。”
“不妨事,老婆婆,你在家歇着吧,我去去就回来。”王宣之提着水桶,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随即便出了屋子,对阿清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打水。”
阿清本想说自己来,但见到王宣之说话这话便朝东面而去,只得搓搓手,裂开嘴巴笑笑。
车厢中秀珠掀开帘子,将小黄放在地上,一起追了下去,喊道:“宣之小郎君,我记得在哪里打水,我同你一道去。”
不多时,王宣之提着两个水桶,晃晃悠悠的回来,阿清远远见到,当即跑过去接了过来。
王宣之抹了抹汗水,往前一看,便见到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李婆婆?”王宣之听到小侍女一声娇呼,然后便见到她飞奔过去,扶住老婆婆的手,“李婆婆,还记得我么,我是小秀珠呀?”
“秀珠?”李婆婆一脸迷茫,忽然激动起来,颤抖着双手,“可怜的孩子,真的是你,秀珠,听说你被陈家人卖进城里,这两年过的还好吧?”
秀珠哭着道:“李婆婆,我现在过的很好,你看,这是我家宣之小郎君,宣之小郎将心善,对秀珠很好。”
李婆婆连声说好,又有王宣之先前打水之恩,李婆婆巧这年轻人便更加欢喜了。
茅屋前也没有凳子,只有几块稍稍平整的大石头可以当凳子坐。
秀珠扶着李婆婆坐下,自己也坐在李婆婆身边,将这些年经历之事一点一滴的都告诉李婆婆,当说到在王家过得舒心,李婆婆更是连声道好,连声说秀珠这女娃子,从小瞧着便是有福相,如今在大户人家里当侍婢,而且主家为人也好,日子过得安稳便是福气。
李婆婆又盯着王宣之猛瞧,连声说这小郎面相好,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王宣之笑眯眯应和称谢,心中也是知道,这李婆婆多说自己好话,希望将来自己可以善待秀珠。
“李婆婆,你们这乡里好生破落,我这一路过来,好房子都没见几间,在家的人几乎都看不到,难道都出去干活了?”
李婆婆低下头,忽的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人啊,能动的都下地干活去了,若是不干活,哪里来的粮食过活啊。”
“女人孩子也都下地去了?今年收成看似不错,怎么会过的如此窘迫。”
“小郎君有所不知,别看我们这湖田乡鱼桑田林富足,但一年下来,交了租税,也就仅够庄稼人吃喝,老了干不动了,便没了那口吃食,不死又能哪般。似老太婆这样,孤苦无依,若非邻居大牛心善,只怕早就死了。”
“难道这里的田地,都被大族给收走了?”王宣之心中蒙起一团阴影。
李婆婆叹了口气,“哎,这事要从几年前说起了,本乡有一陈姓士族,那时当家的家主叫做陈平,为人心善,灾年里,自耕农家里若是缺了粮米,便去陈家相借,也不需什么利息,来年得了收成,还了便是。如此,我们这里的农人过的也很是幸福。只是好景不长啊,陈大善人命薄,几年前死了,也没有子嗣留下。继任的家主是其胞弟,叫做陈群,这人啊当真是贪得无厌,陈氏又兼着本乡啬父一职,没几年大家的地不知如何便都到了他手里,这样大家便都成了陈家的佃户了。这陈家定的税赋高,一亩田要一季收税一石二斗,我们这里田肥,但即便如此,麦子一亩田最多也就一石三斗,一年辛苦耕种下来,也就堪堪管住一张嘴巴吃饭罢了。”
李婆婆唉声叹气,秀珠在一旁听得也是眼泪嘀嗒落下。
秀珠心想,比起李婆婆,自己这两年虽然时时担惊受怕,但也算是温饱,不用人忍饥挨饿。
“李婆婆,这陈氏如此刻薄,你们怎么不去县里告官。”
“小郎君有所不知,这乡里啬父虽是小吏,但在这乡野之间也是天大的官了,况且湖田乡并无三老,乡佐之类,皆由陈氏管理,徭役、赋税、治安,那一项也离不了这陈氏啊。而且陈群之子在县里任县尉,我们乡人命贱,哪里有人会为我等做主啊。”
王宣之心中明了,古时候乡里之间也是干部的,比如建立汉朝的刘邦,原本也只是秦朝的一个亭长而已。亭和乡也都是相差不远,东**左地广人稀,湖田乡人口也不多,只有百来户而已,县中设立一个啬父管理,已经是搓搓有余了。不过这样也很容易造就一方土皇帝,加上这个陈群又贪婪,所以才会把湖田乡搞得民不聊生。
“那个陈氏一族家在何处?”王宣之决心过去瞧瞧,毕竟当年秀珠的母亲便是从陈家出来之后投河自尽的。
李婆婆忙到:“小郎君切莫冲动,那陈氏可不好惹,家中恶奴无数,若是闹上门去,他们从来便是一顿棍棒招呼。”
“李婆婆放心,我知道轻重,只是过去看看罢了。哦,对了,当年秀珠家衰败如此快,应该也跟这陈氏有关吧?”
李婆婆不知道王宣之此行是来寻仇翻案的,便仔细回想了一番,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可不是嘛,这陈氏当初便是看上了秀珠家的十亩水田,冤告白水生对家中女眷不轨,绑进县里后,又是陈群之子陈猛亲自问的案,一番大刑之后便是屈打成招,哎。”李婆婆说到此处,不由抹了抹干涸的眼眶。
秀珠便在一旁静静听着,小脸有些惨白。
“秀珠啊,你娘为了救你爹,卖了田地,却也还是没能走通关系,最后无法可想,才去求陈群这畜生,哎,你娘当年是十里八乡有数的美人,说媒的都快踩断了门槛,最后看你爹爹老实忠厚,人又长得俊,才嫁了过来。这陈群简直就是畜生,不得好死,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娘被陈群这畜生污了身子,羞愤难当之下才投河自尽的。你后来也是被陈氏卖进qing楼。”
秀珠一声不吭,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渐渐捏成小拳头,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在白皙的手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