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明,沉寂了一夜的京都在喧杂中缓缓展现繁华。
一披甲骑士轻轻勒马停在与皇宫相邻的巨大建筑群面前,微微抬首看了一眼高悬其上的牌匾。在守门的卫士有所反应之前,翻身下马,摘下头盔端在怀中,露出京都之内无人不识的脸庞,冷声道:“去通传左宗正一声,就说本王来了。”
看清安敬思容貌的年长卫士心中侥幸没有一时口快出言不逊,神色慌忙的应了声是便跑进府内。
明月楼头牌应如是状告代王安敬思一事虽然注定不会沸沸扬扬的传播开去,但是对于宗人府上下一干人等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是代王今天既不穿代表身份的蟒袍,也没有穿被整个京都年轻俊彦效仿的洁白长衫,而是如此披甲持剑而来,其中意味不得不让人思量几分。
城门失火亦会殃及池鱼,神仙打架,凡人怎么能不遭殃。
相较于离去卫士的忧心忡忡,留守年轻卫士则是神色恭敬道:“安将军,您为何不进去。”
听着这声熟悉而又久违的称呼,一直凝望长街的安敬思回转过视线:“你是?”
“将军可能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是陷阵营的十夫长,锦州之战的时候曾跟随将军身后登上过锦州城。”
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事重现在安敬思脑海:“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你,你姓刘,登城之时差点从云梯上摔下去,你掉下去的时候,你那帮兄弟可是哭红了眼。”
年轻卫士满脸雀跃道:“将军,你竟然还记得,那一次若不是将军搭救,我的小命就搁在锦州城下了。”
面对战场上的老卒,安敬思冷峻的面容慢慢柔和:“怎么下了前线?受了多重的伤?”
“回将军的话,左手经脉断了好几截,接上之后也不怎么能使得上力气,在战场上怕连累兄弟,就退了。”
安敬思一声轻叹:“这样的伤,是该退了,好好享几年清福吧,努力多生几个胖小子出来,到时候让他们多帮你杀几个莽子。不过以你累计的军功,怎么会被安置到宗人府做个守门卒,你本可以得到一个更好的职位。”
“是小的自愿的,那年退下来的伤兵这么多,兵部提供的位置又不够,好多比我伤的厉害的兄弟们都轮不到分配,我就自己找了这份差事。”
安敬思上前轻轻拍了拍卫士的肩膀:“这件事,你做错了。”
刘姓卫士讶然道:“小的怎么做错了。”
“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是你的东西,你绝对有资格享受。知道内情的人个个夸你有义气有担当,但是不知道其中原由的人呢?他们会怎么看?你为大齐废了一只手,而且最少砍过十几个蛮子的脑袋,最终却还是只能当个门卒。所以说,你错了。不仅仅如此,你又要让那个顶替你位置的同袍如何自处,讲义气是好事情,战场上就需要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但是你讲义气却让别人无法讲义气是不妥当的,家里的母老虎没有少唠叨吧。”
卫士神情尴尬的挠了挠头发:“嘿嘿。”
“代王殿下,为何迟迟不曾进府,您可真是让下官好生难找,就差将宗人府翻个底朝天了。”
安敬思收敛神情,将这个言语之间再次将自己公事公办的意图表达的再明显不过的族叔的嘴脸落在心里。
冷然道:“本王在等人。”
“哦,”左宗正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安敬思面前道:“不知道是哪位显贵人物,竟然要代王亲自等候。”
安敬思冷漠回答:“来了,你自然会知道。”
左宗正对于安敬思的冷漠不以为意,笑道:“也是,来了自然就会知道,那下官就陪代王殿下一同等候吧。”
安敬思不再言语,解下剑鞘,双手持剑驻地而立,默默闭眼。
作为一国之都的所在,本身就是繁华的代名词,但是宗人府所在的长街却是冷清的,对于代表着皇室宗族的机构而言,繁华也是一种喧杂。
所以那顶由几个年轻太监抬着的破旧轿子带着极为规律的吱呀声出现在长街尽头之时,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
左宗正脸上的笑意在刹那间凝结。
他从没有见过那顶轿子,但是他却知道那顶轿子,事实上只要是在京都官场有过打爬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那顶轿子。
这是一顶相当老旧的轿子,其上雕饰的纹理也因为岁月的侵蚀而不再清晰,轿身上的红漆都已经开始脱落斑驳。
就算排除了使用年限,客观的来说,这顶轿子也不是一顶舒适的轿子,它的轿身并不平整,在结构上都有着肉眼可见的瑕疵,箱体明显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应该是木材衡量时的失当,导致轿身右边比左边要高上些许。
这样的轿子在京都或者有很多,但是有资格让宫内的太监抬着的只有一顶,有资格坐在里面的人也只有一位。
只是他为什么会来?这个人的确有资格让代王安敬思等待的人物这个时候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他所代表的从来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位真正高高在上的人物。
轿子缓缓放下,洗的发白的轿帘被揭开,一头白发的老人钻了出来,语音尖细:“让代王久等了,圣上昨日批阅奏章到深夜,今日起得稍微晚了些,王爷不会责任本官吧。”
安敬思微微颔首道:“吴貂寺说笑了,还请吴貂寺先行进去,本王还要再等一个人。”
左宗正心中震惊更甚。
从眠月楼花魁应如是来到宗人府状告代王安敬思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知道整整平静了数十年的京都之内终于要开始暗流涌动了。
那些曾经在他眼中的只是少年们的皇子们终于彻底长大了。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已经对一直空悬的太子之位产生了觊觎之心,虽然似乎并不够聪明,但是毕竟是长大了。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历史长河中的那些被人铭记赞颂的君王,除了马背上夺得天下的开国皇帝之外,又有几个没有经历过帝位争夺的腥风血雨。那些一帆风顺之下的皇位传承,造就了多少难当其任的庸人。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道理,或许有些皇帝会看不透彻,但是他不相信那位当年亲手杀死自己兄弟登上九五之尊皇位的人会不懂。
所以他惊讶于吴貂寺的出现,他真的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场注定漫长的斗争本应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似的精彩,而不是因为某种信号之下的畏首畏尾。
他和很多人一样都看好代王安敬思,武艺高强,战功卓著,但是也仅仅只是看好而已,路没有走到最后,谁又知道终点怎么样。这位“军神”的父亲当年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皇子呢。
这只是一个疑问,更大的疑问则是在于,在这个京城,还有什么人这么重要,能让代王安敬思放弃与负责天子饮食起居的吴貂寺交流的机会而选择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