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好像被特定的抽离出来,异样清晰却又有点怀疑那段时间是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过,仅仅是过了两个月,人只要一心想把什么抛在脑后就会把一些重要的时刻如同以往千千万万个平凡时刻一样淡忘。
现在硬要回忆起来的脑海里只有那间教室背后的黑板上硕大的字符“梦想正当时”。到现在还能记起的有关梦想、愿望的东西,只有在六岁生日那时,那么希望着自己的眼睛可以定格住某一瞬间的场景让它变成一幅画了。在沿着蜿蜒山路回转的闷热的学校包车里开始有点眩晕,耳机里的声音若有若无,陈槿单手撑着额头靠在车窗上,半闭着眼睡去,才好停止一些无聊的回忆。
很喜欢接触笔,但却不善于用文字传达。很多时候即使脑海里的场景对话翻了一页又一页,但握住笔的时候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堵在了笔尖,动作僵硬又迟缓,想要表达的东西哽咽在胸腔里乱撞又无法发泄。所以当陈槿第一次看见父亲在一次自驾游中随兴的写生,被那几笔几线牵了魂,余晖下自己的身影和母亲的侧脸被简单的几笔捕捉的淋漓尽致。从那之后便是为了画而生的人,不予余力地倾注了全身的感情和力气,一个笔尖,用力地传达和宣泄着。
表达也是为了倾述,那这种宣泄却把它当作回忆的一个过程。
但最后,那只来来回回攥紧的笔,早已不知道丢在了哪个地方哪个角落,只有偶尔不经意间碰触到指节边的茧才不情愿回忆起曾经的为之疯狂,也算可以被称作是极度热情的爱。
半醒半睡间梦见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迷迷糊糊中,看见自己站立在时间的维度里前后摆渡。陈槿一直觉得记忆是有自身的重量的,承担着泪水的重量的记忆,包容着痛楚的重量的记忆,收藏着笑容的重量的记忆,人各有情绪和意愿去消化和接纳,而那些繁重、极想抛弃不愿触碰的回忆越是落了时间的灰却越是沉重起来。所以,在这个迷糊朦胧的梦里,不小心碰触到的曾经是有多重呢,或许这份由心里涌上来的疲惫感就是那份重量吧,陈槿揉揉睡眼,提着略轻的行李跟着人流下了车。
苍白的太阳光打在校门口的石砖上让人觉得刺眼,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即便是这个略为无名的普通大学也聚集了不少家长远道专程送孩子上学。陈槿解了解衬衫的第一个纽扣,稍稍观察了一下方位,便一人独自径直向校内走去。学校尽管看起来有段历史,但一路郁郁葱葱的茁壮大树搭了一个天然的绿荫蓬,清凉又惬意,一瞬间增添了不少好感。一束光透过茂密树叶的镂空中温婉的散在校道上,陈槿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抬起头追寻那缕光束,回头的一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个熟悉的背影,惊讶得快步跟上去,走到后面看见相似的低垂的马尾和体态动作,激动片刻却又很快清醒过来。
“到如今,怎么可能会在指尖就可以触碰到的距离呢。”陈槿苦笑无奈的想着。
放慢了脚步,默默得听着她细心得和旁边的男生交代着什么。旁边背着黑色背包的男生似乎对学校有一种隐约的熟悉感,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说是一种有归属感的从容,双脚好像知道该迈向哪个方向,只是白色球鞋踩在石砖上走路的样子略有些别扭。周围的人渐渐密集起来,向同一个方向走去,盛夏的暑热开始让人难以呼吸,偶尔吹过的夏天的风让脖子上汗液流过的地方痒痒的,陈槿一晃神和那对母子走散后融入了人群中。
迷失了方向,兜了校园一大圈,最后站在图书馆下仰望着与其他建筑物格格不入的英式钟楼,好像是小时候住在外婆家从房间可以看见的对面广场的那个大钟,一直在反反复复画的那个大钟,陈槿抿着嘴,眉头微锁,钟楼映在了眼瞳的深处。
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回过外婆家了,自从高一那时父母离婚后。大人们有许许多多伪善的面具和假动作,有一些语言和动作口口声声是为了孩子但不如说更像是在保护和成全他们自己。或许从更小的时候起自己的家就已悄无声息的有了裂痕,只是总有各种纽带在拉扯和支撑着,终有一天那个表面美好的玻璃球从核心的裂缝崩的支离破碎,被碎片划伤最严重的是对这一无所知的陈槿一个人而已。
现在回忆起那段太过于寂静的时光,从高中开始家里只有父亲,陈槿和他的画笔。不善言谈的两个男人让屋子冰冷的清静。不断的压抑着积蓄着感情在毫无防备的一天晚上终于爆发出来,稍稍买醉的父亲回来想去陈槿的房间里两个人好好地谈一次。头一次主动打开他的房门,被眼前凌乱无序的房间惊呆了。画纸扔得遍地,墙上、书桌上和床上都是零零散散用过的画纸,父亲蹲下去拿起脚边的一张画纸,一眼就认出那是外婆家附近的景物,仔细环顾一周,每一张画纸都是画着一模一样的钟楼。每一张上面笔触的浅深,用色的力度都好像在张开全身细胞的怒吼着宣泄着表达情感。还以为这间房子里死气沉沉的毫无感情,没想到两个人都隐藏在这片平静上各自嘶吼着表达痛楚又一边默默安抚着自己的伤口。陈槿从洗手间出来,看见自己的房门有亮光,疑惑的走过去看着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画纸,不做声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打开门锁离开了家,任父亲在后面喊着他的名字。
自那以后父亲将陈槿转学送入了私立全宿制的高中,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只画笔。也有挣扎过反抗过,但后知后觉回忆起来人总是能自觉的淡化一些痛苦感受,即便是之前觉得熬不过快要死掉的艰难时刻也在当下变成了能轻描淡写的一些过往罢了。连切肤之痛都能在痊愈后抚摸伤疤笑着说有多大的伤口,这些又算什么呢。可是陈槿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懦弱,因为要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妥协放弃,这比起逃避带来的痛苦是无法比拟的。
指针指向了九点,钟楼悠长的声音将陈槿的思绪拉回,挽起衬衫的袖子,向入学典礼的广场走去。
陈槿站在环形的阶梯上找着同一个系的同学,脚下石块透过鞋子传来的热度让人有点躁动不安,从旁边走过的人似乎都在一开始就锁定了结伴的对象。让自己不在陌生的环境落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会感到害怕的事了,一个人似乎更好,就像走在分岔路口时可以不用先去考虑对方要往哪边走,无论怎么选择,自己也不会成为被丢下的那一个。毕竟望着背影追赶的人根本没办法考虑要选择哪个方向。陈槿把手举起遮在太阳的那个方位,半眯着眼睛有点犯困。
背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嬉笑打趣着,因为实在没兴趣参与进去便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视线左右扫视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今早遇见的白色球鞋的少年,因为站在较少人的角落里,单薄的身躯很是显眼。他好像在出神想些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惊慌的左右看了几眼,陈槿忘记收入的视线有那么几秒对上了他的眼睛。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撇开望向别处,“真是奇怪的人但或许以后会有交集也说不定“,从来不期待与人关系的陈槿被自己一瞬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是因为太阳距离我们很遥远,所以伸手遮住它的时候宛如可以握在手心里一般。那距离很遥远的人儿呢,伸出去的手连可以期待抓住的幻影都不存在。
原来可怕的并不是遥不可及,而是消失与幻灭。
热度在不断的上升,站在太阳底下的暑热让大脑开始有点晕眩,台上的校领导喋喋嗡嗡的演讲自动成了耳边热风呼过的模糊的背景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和结束的,只是木然的跟着人流往一个方向走去。回到绿荫处时才感觉回神过来,一边踩着脚底下大树的绿影,一边对照着学校的路线图往宿舍方向走去。
当初选择这个四处环山的城市读大学,是在看见大学宣传图册时学校景物旁春雨时节雾朦胧的大山,仿若幽闭仙境,这对想要离开家远些的陈槿来说是足以勾了魂的景色,即便不再画画,但还是心生向往。所以当发觉宿舍似乎处在一个不错的视觉观感角度时候,不由得感叹加快脚步,想要放下行李去顶楼吹吹风。很快走下了斜坡扫了一眼宿舍分配表,便从宿管阿姨那边接过钥匙利落的上了楼。似乎来得很早,宿舍门还没有开过,陈槿看着手里的钥匙正想要上前时背后有人撞了过来。回过头发现却是那个白色球鞋的男生,等了一会他并没有开口只是愣愣得盯着自己,陈槿便试探得指着自己的号码牌示意他,没想到对方反而直率爽朗的笑起来。
”双木凌厉。“
简短的自我介绍反而更有力地冲击着耳膜,直到很久以后陈槿将重新拾回画笔开始画的第一张画命名为《双木凌厉》,是校道后靠近大山的一棵俊朗的大树,但偶尔从不同的视角看会误以为有两棵,这是谁也没有告诉而偷偷藏起来的一张画,静静得放在了床垫的下面。
但此时,对面那个干净的男生带着直爽笑意的双眼里只映有自己淡淡上扬的嘴角。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一切看起来美好如画,这是他们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