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
保定城东,暴雨。
霹雷炸响,闪电照亮了城东二里外荒山上的坟冢。
荒山黑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低声的咆哮…在黑暗中像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黑暗中,远处一个人影背着另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暴雨中,慢慢前行。
计二狗提着灯笼,衣衫湿透,四周的环境让他神色惊恐,牙齿不住格格打颤,灯笼中无火,火早已被暴雨熄灭。
计二狗的背上背的是一具尸体,他老娘的尸体。
他背着尸体走在雨中,慢慢行至坟冢前,坟冢里一片漆黑,四周弥漫森森鬼气。
计二狗强压心头恐惧,背着他老娘的尸体慢慢走进坟冢。
坟冢里,墓碑纷乱,杂乱无章,暴雨中有野狗跑过,嘴里衔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骨头,也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吓得计二狗脸色如纸,全无血色,身体止不住的打颤,嘴里呢喃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佛经。
他捡了处干净的地界,将他老娘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用草苫子紧紧裹住,取出准备好的铁锹铲子,拽去地上纷乱的杂草,挖起坑来。
许久,土坑已挖好,计二狗抹去头上的汗水和雨水,轻轻抱起他老娘的尸体,将尸体放入大土坑之中掩埋,又捡了块木头牌子刻上几个字,插在他老娘的坟头上。
计二狗盘膝坐在他老娘坟前休息,思绪如潮,不久,眼里涌出汹涌的泪水。
他慢慢起身,跪在坟前,郑重其事的向死去的老娘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有抬头。
雨水、汗水、泪水滑落他的消瘦的脸,落在地上。
暴雨中,他放声哭泣,哭声悲苦,在黑暗中犹如鬼哭狼嚎般吓人。
“娘,您生前二狗没有本事,没让你老人家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连死后我也没能耐找处山水宝地将您安放,害您日后日日夜夜与这些孤魂野鬼、流浪的野狗为伴,二狗实在该死啊!”
计二狗语声凄然,许久不能自已。
闪电划过长空,雷声滚动,计二狗隐约听到,伴着雷声与他的哭声,似是在黑暗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
是笑声?
计二狗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侧耳倾听,这时,闪电又闪,电光照亮了黑暗。
而距离计二狗位置的不远处,竟密密麻麻排布的三十余口棺材!
一时寂静,只有暴雨的声音,在那三十多口棺材的方位处,却分明传来一阵阵笑声。
“呵呵呵…”
计二狗听得真切,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他的全身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谁谁…谁!******,你快出来,老子可不怕你!”计二狗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却强挺恐惧冲三十多口棺材的方向横道。
“呵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更响,阴测测的回荡在坟冢之间,着实有些恐怖骇人。
计二狗想撒腿便跑,却发现此刻吓得竟是双腿发抖,再也站不起来,更别说逃离此处,只得怔怔望着那三十几口棺材发愣。
只见那许多棺材里,最中间的那一口棺材的盖子陡然向天飞了出去。
计二狗再也控制不住,大嚎一声:“妈呀!”
滚热的液体从他的胯间流出,顺着裤管流过大腿,流到地上。
“呵呵呵…”
那笑声分明是从那口棺材里发出,只见那棺材里缓缓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有一个杯,向天高举着。
计二狗瞪大了眼睛,多希望自己就此晕死过去,免得看到如此恐怖的事物。
但偏偏他却晕不过去,只得看着那只握着酒杯的苍白的手,在暴雨中探出,轻轻晃动,犹如招魂的幡引。
“呵呵呵…”
笑声还在继续,计二狗终于鼓足勇气大喊道:“你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快…快给老子滚出来…”话说一半,又哭丧着脸哀求道:“算了,您还是请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那阴测测的笑声竟真的戛然止住,那只苍白的手也不再晃动。
计二狗正暗喜自己,似是遇到个明白事理的鬼,却见那棺材里陡然坐起个人,吓得他又是哇的一声大叫。
只见那人脸色犹如他的手一样苍白,好似地狱爬出的恶鬼僵尸,全无一丝血色。
“呵呵呵…”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竟像人一般摇头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酒杯,酒杯里尽是刚才接满的雨水,竟是就唇仰头一饮而尽。饮毕,竟像是饮酒一般砸吧砸吧嘴巴,似是品味雨水的滋味。
计二狗双腿哆嗦,连声音也在打颤:“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只见那家伙“腾”的一下从棺材里飞起,带着一连串“呵呵呵”的笑声,轻飘飘的落在计二狗的跟前,吓得计二狗跌倒在地,以手撑地连连后退,想要躲得“它”远远的。那家伙却不依不饶的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仍是紧紧跟着计二狗。
“它”与计二狗越来越近,近到计二狗的鼻子都已贴上了“它”的脸。
苍白的脸挂着笑,也粘着雨水,雨水打湿了那头披散着的黑色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透过长发的缝隙,计二狗感觉到“它”却是有呼吸的。
有呼吸的那自然便不是鬼,而是人。
“呵呵呵…我自然是个人,却也是个鬼——酒鬼!”在他开口的那刻,冲天的酒气扑鼻,熏的面前的计二狗直欲呕吐。
计二狗在发觉他是个人后,恶狠狠的揪着那人的衣领怒声质问。
“你…你到底是谁?半夜三更为何藏在棺材里吓人?”
那人轻轻一笑,脸上尽是挪揄之色。
“谁叫你半夜三更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到这乱坟岗里鬼哭?”
计二狗闻言更是怒气冲天,见那人的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更是怒发冲冠:“我刚刚死了老娘,你竟还消遣于我!”
说罢愤怒的抡起拳头便向那张苍白的、可恶的脸上打去。
计二狗的拳头打在那人的脸上,却未有着力之感,反而顺着他的脸滑向空处。计二狗诧异的“咦”了一声,又抡起巴掌反过来向那人的脸扇去,巴掌落在脸上,却又是滑向一旁。
计二狗发现这人竟像是泥鳅一般滑,突然觉得提着那人衣领的手一松,那人竟是又滑了出去,飘飘然的站在两尺之外笑嘻嘻的望着他。
“你…你…”计二狗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此刻他怎会不明白,这人是个练过武的高手。
计二狗虽在保定城里也好与人好勇斗狠,却凭他的那三脚猫似得拳脚功夫,又怎是那些真正练过武艺的江湖人的对手?想着刚才还想抽这样高手的嘴巴子,心中害怕那人一怒之下杀了他,脸色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那人仍是笑嘻嘻的看着计二狗,不见丝毫愤怒之意,见计二狗站在那儿愣神儿,不禁唤道:“喂!”
计二狗正惊慌失措的神游太虚,听他声音竟是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道:“大侠饶命,小人无意冒犯,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那人笑嘻嘻问道:“你这家伙,倒也可怜,我问问你,你老娘是怎么死的?”
计二狗观察了一番那人的表情,见他并无恶意,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请大侠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我老娘实在走的太冤了!”
那人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神色郑重道:“哦?你有何委屈,且说与我听听。”
计二狗一听有门儿,便向那人讲述起自己老娘身死的经过来。
原来计二狗本是保定城里普通的一个泼皮无赖,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事,全靠敲诈勒索一些小商小贩过活。而他老娘虽恨铁不成钢,但谁叫家中偏偏只有这一个儿子,倒也只是温言教导,出了些钱,劝他做些小本生意,好有个营生。
可计二狗带着他老娘平日为城里贵人做工赚来的钱,竟是被几个狐朋狗友拉进了赌场。
起初计二狗不过想着随手玩上两把,却不想越输越多,越输越大,最后不仅输光了他老娘积攒一辈子的积蓄,竟是把家里的房子,和两块地也输了出去。
就在计二狗失魂落魄的到家时候,竟见家中老娘与赌场的打手争执。
那赌场的几个打手膀大腰圆,他老娘怎能撕扯过人家?竟被其中一个打手推倒在地,无意间额头碰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刹那间头破血流。
那几个打手到也仁义,带着计二狗,背着计二狗他老娘便去寻郎中,还交付了医药费用。
计二狗虽心中有气却也不好发作,待给老娘看完了病,计二狗便叫上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
酒醉间,其中一个人无意间说漏了嘴,竟是得知他手里有钱,与赌场合起伙来给他下套,出了千坑他的钱。
计二狗虽是个泼皮无赖,却也只是个欺凌弱小的泼皮,胆子并不大。奈何酒壮怂人胆,怒火中烧的他竟是与那几人扭打起来。
他老娘头受了伤本就昏昏沉沉,听闻儿子与人争吵忙起床来看,见儿子被几人按在地上痛打,便上去阻拦。
“谁想那几个畜生竟然连我老娘也打,竟是生生将我娘打死!小的无能,浑浑噩噩的活的十几年,平日从未孝敬过娘亲,也未做一件让她骄傲之事。如今我娘因我而死,小人心中只想报仇雪恨!请大侠相助,我一定要亲手宰了那几个畜生!”计二狗跪在地上泣声讲罢,又是向那人重重的磕起头来。
那人沉默不语,看着地上额头都磕出血来的计二狗,暴雨还在下,血混着雨水汇成一滩。
那水是红色的,如火,仇恨的火。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叫甚么名字?”
计二狗叩首在地,答道:“小人名为计二狗。”
那人道:“计二狗,你恨那几个人么?”
计二狗泣声道:“想到老娘惨死,小人恨不得将那几个畜生剥皮抽筋!”
那人道:“好,记住你的仇恨。我可以助你复仇,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计二狗大喜道:“恩公若能助小人报了娘亲大仇,便是让小人上刀山,下油锅,小人的眼皮也不会眨一眨!”
那人点了点头:“很好,记住你的誓言,带我去吧。”
计二狗又是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小人还不知恩公大名?”
那人脸上又恢复那笑嘻嘻的样子。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寇锋。”
“寇锋…”计二狗默念一遍。
寇锋嬉皮笑脸的抓着计二狗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直视着他的眼睛:“计二狗,这个名字不好听,从今天起,你叫计仇!也记住你的名字和你的仇恨!以后你就跟着我,因为整个江湖,都会像你一样,匍匐在我的脚下颤抖!”
寇锋的手用力的拽着计二狗的头发,疼痛,却没有他死了老娘的心痛。
计仇,是个好名字,计二狗会永远记得他此刻的心境。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计仇也会永远记得,电光下,寇锋那张苍白的笑嘻嘻的脸,和那双精光四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