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藏书楼中,一别经年的君臣二人再次相遇。
轻袍缓带的儒雅男子躬身作揖,唤出那一句:“臣,叶衍,参见陛下!”
原本面对儒雅男子不及三步远的帝君立时走上前两步,伸手扶住,温和笑道:“叶将军,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叶染白缓缓起身站定,神情自若回答道:“上一次相见,是陛下赐封我侯爵之位时在天华殿上,至今已经有快十年了。”
“是啊,都十年了。”帝君感慨道,“你和朕同样都快步入不惑之年了,岁月如梭啊!”
帝君静了片刻,抬头看了叶染白一眼后,又道:“叶将军倒是没怎么变,依旧倜傥风流,可朕的双鬓却已经开始长出白发了。”
“陛下忧国忧民,并且勤政力行,自然会比我这个闲散之人更加劳累忧心。”叶染白不动声色的奉承道。
帝君摇头一笑,打趣道:“没想到多年不见叶将军,连你也学会拍马屁了,只是这拍马屁功夫拍得可不如柳自谦啊!”
叶染白也附和笑道:“哪里敢和宰辅大人相提并论?”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仿佛此时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又变回了曾经峥嵘初遇时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胸怀梦想,无所畏惧。
“老了,真的是老了啊!”帝君微微叹气,似乎有些惆怅,“朕的两个儿子,越儿和珏儿这两个孩子转眼间也都十四五岁了,看着他们在膝下一天天长大,忽然觉得自己也渐渐的老了。”
帝君指了指楼中的浩瀚藏书,自嘲道:“以前没做皇帝时,当看到书上记载的许多帝王乐此不疲的追求长生之术,总觉得好笑,放眼海川,就算是修道者又有几人能证道飞升,又有几人能得长生不老?帝王贪长生,犹痴人说梦啊!可现在自己有时也忍不住经常在脑海里浮现出这种痴心妄想了。”
“证道得长生一说是真是假,臣倒是不知,但益寿延年的功效总是有的。”
帝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生疏多年啦,现在还能有含光初境的修为就很不错了。”
叶染白微微侧目,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莫陵,莫陵会意,上前一步,有模有样的学着老师的姿态作揖道:“草民莫陵,拜见陛下!”
帝君也早已注意到这个伫立在叶染白身旁的清秀少年,挥手让他起身,同时看向叶染白。
叶染白赶忙道:“这是臣新收的一个学生,名叫莫陵,是雪家雪烨门主的侄儿。”
帝君转头看向莫陵,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声问道:“朕记得雪门主的大公子现今在禁军中任职吧?”
莫陵闻言点点头,说:“正是雪枫大哥。”
“嗯,那你有没有兴趣入宫?”帝君一顿,继而道,“不是进入禁军当值,而是作为皇子侍读留在宫中?”
莫陵低下头,有些为难的蹙紧了眉头。
这人可是当今东陆帝君啊,都说君无戏言,当即拂了他的面子恐怕不合适,弄不好还会给雪伯父带来不小的困扰,那自己又该怎么回绝他呢?
原就以为少年会仔细思考一番其中利弊,所以帝君也并不着急,给少年足够的时间来考略,可却不知道莫陵考虑的只是该怎么回绝他。
气氛略有些尴尬,这时,叶染白笑着打破了沉寂,故作愤懑道:“这可就是陛下的错了,我这刚收了学生还没捂热乎呢就要被您给夺走了,臣可万万不答应啊!”
巧妙地化解了莫陵的两难之地。
莫陵也适时的恭敬答道:“草民自小顽劣,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此时还不想入宫,只想跟随老师虚心求道。”
“也罢,朕不会勉强的。”
帝君一笑置之,转而看向侍候一旁的叶染白。
“朕有一事想请教叶将军。”帝君的声音里混杂了些许无奈和深沉。
叶染白闻言,立时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臣定当知无不答。”与此同时,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踟蹰在侧的莫陵。
只一个眼神,莫陵便立刻明白过来,顺势道一声“草民告退。”便缓缓退出了二人的谈话。
莫陵疾步而行,正巧在书海中晕头转向的沐漓也在此时返回,他抢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便拉住她的手往楼下带去。
沐漓远远望了一眼那个和叶染白对谈的英武男子,随即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莫陵一路缄口不言,直至走下楼梯,确定二人的声音不会再传到外人的耳朵里,方才贴近沐漓耳侧小心翼翼的说:“与老师对谈之人,是武安帝君。”
沐漓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悚然,低声惊呼道:“东陆的皇帝?”
“嗯。”莫陵重重点头,“自古以来,君王心意最难测,所以我们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藏书楼外的扫地老人依旧神情平静的在扫无叶之地,见到二人慌忙从楼中出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冲二人点点头。
二人只当他是看管藏书楼的不知名长老,也礼貌地回礼拜别。
老者缓缓直起上了年纪有些佝偻的背朝着二人远去的身影望了一眼,喃喃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遇天人,苍天不负我啊!”
一言尽了,老者旋即微阖双目凝神沉思,刹那间,仿佛周身浊气尽祛,灵台一片清明,如朗朗皓日当空。
老者唇角轻轻开阖吐出一口气,双眸睁开的瞬间,一抹浩然剑气从眸中激荡,但只是一瞬,就再度风轻云淡,不起微澜。
老者笑了笑,低喃一声:“天人现世福泽苍生,独属修行者的大时代要来了。”然后又继续躬身持掃扫地,再无其他动静。
然而在不远处等候帝君归来的大总管刘登和一行半神卫却在老者顿悟那一刹那,感受到一股来自天地间的滚滚元气怒卷,仿佛立身东海潮头孤身面对万仞巨浪,有一种蝼蚁般的卑微,众人皆都震撼不能言。
连一路背对着老者走远的莫陵,也忽然没缘由的心神一震,扭头望了一眼身后老者,老者仍旧平静扫地,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再回头时,与大总管视线交错。
莫陵快走几步,率先开口:“见过总管大人。”
刘登脸上露出如长辈般的温和笑意微微颔首:“小公子什么时候也来武陵山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讲目光悄悄滑落到莫陵身旁这位样貌不俗的少女身上吗,但也只是稍作停留便不再关注。
莫陵衣衫背后却已是忍不住冷汗直流,生怕出什么差错。
他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伯父和三叔的安排。”
刘登的目光只是一错而过后,缓缓点头道:“小公子可在里面参见过陛下了?”
莫陵嗯了一声,道:“陛下正与老师在交谈。”说完又赶紧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刘登闻言,立刻便笑着为二人让开道路,身后的八名半神卫也应声分列。
莫陵紧紧拉住沐漓的手,一步左三步的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刘登收回放在两个少年人身上的视线,眼角微阖看向扫地老者,神情凝重。
帝京天华宫
素来在历代王朝中以威严密控著称的天华宫,此时正有两个少年人并肩而行,肆意穿梭在无数双宫廷禁卫的视线之下,好似信步游庭,无一人敢阻拦。
稍微走在前面的明黄服少年在一座外表看上去凤气蒸蔚的宫殿前停下来脚步,然后对着身后的扈从少年吩咐道:“三秀,你在这里等着我。”
身后的青衫少年立时便嗯了一声,然后开口,只不过这次他并未称呼其为“公子”,而是唤道:“那殿下您可要快些啊,您这时候入宫觐见母妃可是有些不合礼制,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瞧见了又要拿这事做文章了。”
能在宫中自由行走的明黄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这炎华王朝武安帝君的大儿子,东陆的大皇子慕容越。
慕容越微微一笑,敲了敲这位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扈从的脑袋,然后转身无声的走入了眼前的栖凤宫。
栖凤宫,顾名思义,居住的自然便是炎华的国母,当今武安帝君的结发妻子——****皇后。
她也是大皇子慕容越和二皇子慕容珏的生母。
看到自己的儿子前来问安,****皇后先是一愣,然后温和询问道:“越儿,都快黄昏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慕容越无言笑笑,然后给自己的母亲行了跪拜大礼,****皇后见状立刻便挥手退去了所有侍候的宫女。
她笑着说:“又没有外人,快起来。”
慕容越果真快速起身,十分郑重的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的眼角已经有数的清的皱纹显现,眉宇间的郁色也从未散去,于是不由的心疼道:“好久没来拜见母后了,行个礼有什么大不了。”
“你来的也正好,我刚好命宫人做了些你喜欢的桂花糕正打算派人给你送些过去,你来了就趁热吃一些吧,走时再带一些回甘泉宫,坐下吃吧。”****皇后缓缓起身去收拾放在一张桌子上装满糕点的漆盒,笑容满面,满是慈祥欣慰。
“其实我是想问……”慕容越顺势坐下,看向自己的母亲,似乎有话想问,却犹豫了一下。
****皇后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的会心一笑:“你父皇他确实是摆驾剑宗了。”
慕容越点点头,表示了然于胸。
漆盒被****皇后打开,她从中取出一块递到儿子的手里,看着儿子微蹙的眉头,情不自禁的感慨道:“你啊你,才十五岁就这么深沉了,脑子里装那么多的东西,简直和你父皇一个样。”
殊不知,听到这样的话,一向温厚示人的大皇子慕容越却突然有些暴躁。
“我跟父皇才不一样!我可不会让母后受苦!”
“住口!”****皇后脸色一变,厉声训斥道,“你当这是哪里?这些话可以随便说嘛?”
慕容越低下头,俨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皇后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些,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总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揽一面,可长辈们的事情你终究还是不懂的,整个天下的重担都压在了你父皇一个人的身上,他很忙……”
原本情绪已经有些平复的慕容越听到母亲再谈论父皇,心境又起波澜,但这次却狠狠压低了声音:“忙?他能忙到哪里去?竟然有时一个月都不来看望母后!可却有时间三天两头的往那个女人那里跑!那个女人住的冷宫叫什么冷宫?居然比母后的栖凤殿还要华贵,听禁銮殿的太监们说,父皇每次去都要带大把的奇珍异宝去逗那个女人开心,他何曾对母后这样过?”
****皇后笑容苦涩,摇了摇头,轻轻叹气,却没有说什么。
慕容越自觉失言,无意中戳到了母亲的伤疤,沉默了片刻后,话锋一转,说道:“二弟他素来宠信宫里的那些宦侍,待下次他来看望母后时,母后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那些宦侍仗着皇家权势在帝京城中真是越来越跋扈放肆了!”
****皇后点头道:“母后知道了,不过越儿你作为兄长也该多对弟弟宽慰一些。”
慕容越只答:“儿臣谨记。”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窗外,起身拜别道:“不早了,母后您早些休息,儿臣先且告退了。”
“去吧,你代你父皇治理朝政,切不可疏忽。”****皇后也不多做挽留,也缓缓起身目送自己的儿子从栖凤宫离去。
明惠皇后伫立在殿门外,看着儿子的身影与落西山的夕阳一起,慢慢隐入了黑暗,消失不见。
她望向禁銮殿的方向,眸色深沉,幽幽叹了一口气。
“陛下,我这个结发妻子是否还合你心意?”声音宛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