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江山颜色几度改?
武陵山色由白转绿,冬秋的枯黄萧瑟被早春新生的嫩绿取而代之,远远望去,群山仿佛掩映在一片葱郁的青翠雾海里。
日挂中天,刺眼的光线里,从遥遥剑宗山道之巅,碾转山石滚滚,远远驶来了一辆青色的篷布马车。
马车看上去有些寒酸,车框的木料也给人呈现出些年代久远弃之不用的感觉,仿佛那神采俊越的汗血马一用力就会把它拉散架一般,所以莫陵小心翼翼的驾驭着马车蹒跚走的很慢。
莫陵轻扯缰绳,简陋的篷布马车终于在山脚下的一处荒芜外停下。
褡裢的背后探出一只骨结欣长的手来挑开了篷布,紧接着一个缓袍轻带的年轻男子缓缓地从中走了出来。男子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太多的表情,风轻云淡仿佛看尽世界风云起落,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不禁让人一眼便能察觉到一种超越这俗世之间,放纵慵懒又不失锐利风雅的气度。
充当车夫的莫陵停下了马车,呆呆地竖立在一旁,默默注视着那个男人向着远处一步步走远,看着他走向一座矗立在荒草中的孤冢。
春风清冷,吹打在脸庞,不由自主的在心底涌出一丝骄阳下的冷意。
莫陵的耳边仍久久回荡着一路行来时,那个沧桑的男人与自己说过的一席殷切话语,那些低语明明是在莫陵的耳边挥散不去,但却又遥远的仿佛遗落在天涯,喃喃自语是说给故去的友人倾听。
莫陵看不到坐在篷布之后老师脸上的表情,但脑海中依稀可以想象的出来,那是如何一种落寞悲伤的神情。
老师的声音平静的如一汪湖水不起微澜。
“是我亲手埋葬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不过想来,我们两个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不合拍的友人了。他喜欢刀,我喜欢剑;他最钟爱的花是四月春风中散落的梨花,而我偏爱的却是飞絮绵绵的柳花;乱世之中,他选择效忠陈王,而我则尽忠于当今陛下;最终我活了,他却死了。”
“呵呵,你知道我什么把他的衣冠冢埋放在这里吗?……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的过去,是我抛弃和被抛弃的过去所在的地方,而他如今也已经是我的过去了。”
叶染白拎着一壶酒和一盏刚刚沏好的青州雨花茶,默默的蹲坐在孤冢的一旁,他伸手把命人从角州快马带来的冷香酿洒在墓碑之前,酒水肆意流淌而下浸湿了长满苔藓的墓碑,淅淅沥沥沿着墓碑的流下来,滴落进土地里,而自己则淡淡举杯饮着盏中幽香的清茶。
清风拂来,梨花如雪落满他的征衣,而曾经的兄弟已化作沉默的墓碑,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还是没能学会喝酒,但我却已经习惯骗别人说自己曾经喜欢过喝酒,是不是很可笑?”
“又是一年春!这些年来我倒是过的很好,前几年就被帝君授予了爵位,而且又不用被功名所累,四处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好不欢乐。哦对了!你的飞云我照顾的很好,丝毫没有因为你这个主人的离去而变得郁郁寡欢,这点马儿倒是比我们这些人看得开,你也不愿意让它为你殉葬的吧?不过飞云和追风一样都已经老的上不了战场了……”叶染白轻声呢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像喝酒那样仰首灌下,咕嘟咕嘟,喉结涌动,“还记得我们自创的那首蹩脚的诗歌吗?”
叶染白缓缓起身,摔碎了手中茶盏,曼声吟唱,沙哑的声音里仿佛有无限的寂寞和哀伤积满了灰尘。
他拍打着手掌,和这苍凉的歌声应和而舞。
“一叶风北雪未满,
月轻弓角铁衣寒。
谁记曾许千裘有?
白骨黄土挽美酒!”
他悲怆一笑,将酒壶中剩余的美酒尽数抛洒向天空,泼酒成河,盈天酒水弥漫散落,放声曼歌,语调激昂!
“疏忽风雨沧桑尽,
虎啸龙吟忆尤深。
醉卧沙场弹弦笑,
刀剑长空碎无痕。
纵马疾驰三万里,
百战英杰动九州!”
壶中的酒水尽了,便也再无留恋,他翩然而舞之间,也将酒壶扔出,砸出一片铮然脆响,黑色沙壶砰然碎开,碗瓷四散飞舞!然而歌声未尽,却也到了夕阳西落之时,语调转而哀伤。
“孤舟远影,斜阳没冢。”
“斯人归去,今夕何夕?”
多么悲凉的一首词歌啊!伴随着他翩翩起舞,给人以无比的震撼,时隔多年,莫陵仿佛再次亲眼看见了那一处风雨厮杀的战场,战士们的嘶吼与鲜血凝聚在天穹不屈的呼啸,无数的亡灵枯骨埋葬在异乡的黄土里,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上面长满了荒草,而曾经的英雄逐渐被世人遗忘。
透过沧桑的歌声,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两个意义风发的年轻人在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上打马而歌,纵情欢笑,举杯共饮,美酒汗水洒遍四野八荒,让整个世界见证他们的友谊!
但也透过此目睹了世事沧桑过尽,人生的无奈和别离。
“作为一个神,总是要学会看惯生死的。”
不知为何,莫陵的耳边忽然没缘由的响起了这样一句音色无比熟悉的话语,他的胸腔猛地一怔,肩头不住的颤抖起来,绝不会错的!这个声音,是樾辰的声音!
他循声朝着四周眺望,可总也找不到那个声音来源的方向,明明近在咫尺,可却又给人一种散落在天涯的恍惚,那个声音久久的萦绕之后,便真的如离花一样飘散而去。
莫陵抽了抽鼻子,眼角有些发红,他的思绪从久远的过去被拉扯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打落在老师的身上。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老师如此熟悉,原来是因为老师的身上有一种和樾辰很相近的东西,那抹散淡萧索挥之不去的孤独气质,那是心底对一个人最深沉的思念啊!
他暗暗的在心里想:老师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个问题,不只莫陵他不知道,就连剑宗的长老们也不知道,更遑论那些无关的路人,人们只当他是名满天下的文圣叶染白,却不知晓这个名号背后的他又是谁?那一瞬间,他对叶染白产生了真正的好奇,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好感。
就在这时,叶染白祭扫完毕,失魂落魄的提着空掉的酒壶从故人墓旁返回来,轻轻地招呼了一句:“既然美酒已尽,那想必我的这位老友也不想留咱们了,我们就此回山门去吧。”
叶染白的话音落下,但莫陵却半晌并未动弹,他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莫陵,问道:“怎么了?”
莫陵一怔,被老师从自己的冥思苦想中唤醒出来,又是怔了许久,方才踟蹰的问道:“老师,您究竟是什么人?”
闻言,叶染白淡淡的笑了起来,“这个问题重要吗?”
莫陵重重肯定的点头,“很重要!”
叶染白从马车旁转过身来,面对这他,没什么情绪风轻云淡的说:“为师原还有一个名字,只是很多年没人叫起了,那个名字曾经承载着无数的荣耀,它叫——叶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