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春季,巫江水以南地区的气温渐渐开始变的温暖起来,雨水也开始密集。
此时灰蒙蒙的天空里堆积了一层浅灰色的乌云,像是粘稠的棉絮一般拥挤在一起,暗沉沉的天穹里没有雷声滚滚,然而淅淅沥沥的雨丝却持续接连不断的下着,将天与地衔接在一起。
春天到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原野道路两旁的野地上有无数青翠嫩绿的小草正挣扎着伸出茎叶,迎着天空缓缓的舒展着身躯,不断的向上,向上。
“驾!”一记扬鞭策马呼斥声瞬间撕裂空气,在春雨中炸裂,黑衣斥候胯下的战马凄厉的长嘶一声,裹着铁钉的战马铁蹄扬蹄踏下,溅起无数混浊的雨水珠露,湿腻的泥浆沾满了战马的四肢,黑衣斥候的身上也满是尘土,尘土掩盖的衣衫下是不易察觉的殷红血迹。
无情的马蹄在料峭的春雨中踏下,将那些奋力挣扎的野草尽数踩踏折断,战马似乎在拼尽全力的向前奔跑,而马上的人,他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沉重,胸膛下的一颗心脏跳动的如同沉闷而猛烈的鼓点。
“咚!咚!咚!”
“……咚咚咚!”
然后鼓点忽的暴躁起来,战马的眼睛也一瞬间变的赤红,持续在生死的边缘游走让它像是变成了一只发狂的野兽,只在下一秒,湿漉漉的空气中忽然闪过无数泛着乌黑光芒的箭簇响起凄厉的声音破雨而来!
马上的斥候猛的压低了身子,眼睛只死死地定住前方一瞬后,便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嗖!”的一支利箭贴着他的脸颊擦了过去,利箭带起的涟漪般的气流割伤了他的皮肤,一道鲜血在战马狂奔的雨中转瞬飙射消失不见。
他伸手抹了一把布满了雨水的脸庞,下意识的用力按住了藏在怀中的密函,呼啸的箭声从他的身边飞过,他的身子因死亡的恐惧而忍不住发出微微的战栗,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颤抖,一瞥之后他再度挥起了马鞭高扬一声:“跑啊,快跑啊!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他是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上下,然而虽只是这般年纪,他却也已经数次在嗜血的战场上与敌人拼杀过,凭借着卓著的军功一路上升,如今也是少都尉的军衔,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那些战场上的生死搏杀,可是如今,在他的同伴尽数死在了身后那群人的手里之后,那些也曾建立无数军功,用敌人的头颅来装酒的家伙们,死的是那样的轻而易举,面对这身后的那群人,自己的那些同伴和下属简直就像是一群柔弱的孩子,在追风铁旅的众高手面前不堪一击!
于是在死亡阴影笼罩的巨大恐惧下,他只能逃亡,拼命的逃亡。
数百里的奔袭之后,终于见到了一丝活下去的曙光,就差一点,只差那不到两百步的距离就是越州域内了!这封从云州帝京传来的密函就能送到大将军的手里,那个所有士兵全都无比景仰着的人……
他在心里默默的想:……即使是死,也不能让密函丢在他的手里!
战马“凄厉厉!”狂嘶在风雨中,铁蹄踏碎了泥土,迸溅出泥泞浑浊的水花,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沉重而急促。
“啾!”
一声尖锐的啸叫穿透了天地间的雨线,忽然所有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他不敢低头去看,因为他清晰的听见了血肉被贯穿的声音,他怕中箭的是自己,会再也没有跑下去的勇气,一口气松了,人也就死了。
可许久许久战马的蹄铁仍然在向前奔驰,他的胸膛也依然在不停的起伏,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狂喜,他还活着!
可神思急转之间,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的意念,于是更加用力的驱策战马,微微侧目回头,望向那些可怖的追杀者。
霎时间“啾!啾!啾!啾!”数十道啸叫刺破了雨幕,漆黑的箭矢从他的身周飞驰而去,他的目光也正好随着那些箭矢一同落到了身后那些人的身上。
箭矢透过了盔甲,洞穿了血肉,箭箭例外须发,数十个黑衣追杀者应声倒地,从马上坠落翻滚在泥水里,战马的铁蹄从他们的身上跨过去,那些倒下去的人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呜~呜呜~~”远处的大泽里响起了一短两长的号角声,大泽深处的与人齐高的荒草里忽然冒出了数百人的军队,飞扬在雨中的大旗,上绣着赤焰黑云,正是大将军麾下的破狼军。
有救了!那一瞬间,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然后眼前的世界开开阖阖,慢慢陷入了黑暗和沉寂,在马上晕了过去,战马的脚步没有停息,仍驮着着他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大军的阵营。
眼看就要从马背上跌下来,滚进泥水里。
军阵之中有一精壮的汉子眼疾手快,立时上前揪住了缰绳,缓缓带动着受到惊吓的战马停在了一人的面前。
那人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白色袍甲,一剑灰色的大氅披在肩头,清俊的模样看上去显得人有些瘦弱,一张牛皮色大蓬伞为他遮住了头顶的雨水,却遮不住冷风。
衣袂在风中翻舞,但周围的寒冷他似乎毫不察觉。
先前的精壮汉子扶着斥候快步走近了将军的身边,取出了斥候怀中的书信,递给了将军。
白衣将军把书信摊在手掌里粗略的看了一眼之后,便轻轻一勾手指,手心腾起一道火焰,瞬间就将书信烧成了灰烬。
精壮汉子压低了声音,斜眼瞥了瞥远处在风中仓皇逃窜的几匹黑衣人的战马,阴冷的说:“将军,是否要?”随即他轻轻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杀他们?”白衣将军抿嘴一笑,也若有若无的瞥了眼那些狼狈的追杀者,“玄沙将军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擅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呀。”他的唇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一旁佩甲的汉子正是破狼军的副将玄沙,而眼前的白衣将军自然便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明昼。
散乱的马蹄在泥泞不堪的土地上混乱的奔腾,明昼的目光随着那些黑衣刺客远去,看着他们在一息之间突然由猎人变成了猎物,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麾下的骑兵砍下马背摔死在马蹄下,最终只剩下三五个人的时候,他朝身侧侍候的一匹斥候挥了挥手,下达了命令。
“放他们离开。”只有短短几个字。
待命的斥候得令之后迅速策马奔腾而去,将将军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玄沙欲言又止的抬眸看了一眼将军,心里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明昼侧目看了他一眼,说:“你在好奇信上写了些什么吗?”
玄沙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不敢隐瞒自己的想法,他发现只要自己站在将军的面前,自己心里的一切仿佛都会像是暴露在阳光下一样,逃不过将军的眼睛。往往都是自己还没说话,将军就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
不过这次,明昼却被未如愿告诉他信件上的内容,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比起令尊玄蒙老将军,你的勇武有余,可惜思略不及,好奇心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可是过度的好奇可是会害死一个人的。”
感受到将军话语中透出的冰冷寒意,玄沙的脸色骤变,连忙拱手告罪:“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见他如此紧张,明昼反倒轻轻挥了挥手,想要打消他的顾虑,于是平静的说:“在军中除了平仁之外,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可平仁是文官,所以总有一天破狼军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我只是希望你能早一天成长为能统帅三军的将才。”
“大将军年少便成名东陆,如今正是朝中最耀眼的将星,成就早已远超曾经的东陆虎翼龙羽两位名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玄沙脸色苍白。
明昼笑了笑,“你不必这样紧张,我没有试探你的恶趣味。”
玄沙咽了口唾沫,放宽了心,缓缓道:“胡厥早有不臣之心,如今叛臣逆君,扰我炎华百姓,欺我天国威仪,大军此次奉命平乱,只要将军顺利将其收复,建立了大功,朝中那些人自然会乖乖闭嘴!”
明昼似乎真的能把他的想法看的一清二楚,玄沙跟随了他多年,早已是他的心腹,并不怕他会出卖自己,即使有朝一日真的倒戈向帝家,他也丝毫不担心。如今走到这一局面,早已变成了一盘步步为营的大棋,但好在每一步都在他的机算之中。
他把落到玄沙肩头的目光收了回来,慢慢的眺望向远方。
远方的起伏山丘,和丘陵上的野草在在风中飘摇,同时也被淅沥沥雨水压得直不起腰来,就像是在朝野漩涡中挣扎的人一样,活得一样步履维艰。
他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旁人看不清的神色,缓缓的说,像是自嘲一般:“只要建立了巨大的功勋,朝堂上的那些政客就会乖乖闭嘴吗?”
明昼轻叹了一口气,继而道,“你要知道,光是‘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扶持帝君登基的国丈爷马封将军正是懂得这个道理,才在皇后逝后适时的解甲归田,方能颐养天年。”
玄沙不解的问道:“既然将军已经背负了如此多重担,为何还要放那些杀手离去,让朝中忌惮将军那些人的手里再更多的抓住您的把柄呢?”
“不错,杀掉那些人也是我的罪,但这些罪却正好可以救我的命。”明昼淡淡的说,“玄沙,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走,将来等你坐到这个位置上时就懂了。”
玄沙沉默了一瞬,在心里回味着将军话中的无奈,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父亲主动解去兵权时被他质问时的模样,那种悲凉的神情仿佛和眼前的将军如出一撤一般。
伴君如伴虎!
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的浮现出这一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