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朐县城,四海源当铺算是一家老字号,连门口上桐木匾的油漆都有些斑驳,倒是匾上“四海源”四个大字去年刚刚刷过金漆,闪闪发亮。
当铺掌柜大徐茂下午接待了一个很奇怪的顾客。
顾客是个年轻书生,举手投足间文质彬彬,眉目清秀,眼神很亮。
这顾客拿来要典当的东西种类繁多,古玩、首饰、房地契、绸缎,徐茂开始还以为是个败家子急等钱用要变卖家产,可看看顾客从容的气度又觉得不像。
一见来了大生意,徐茂让伙计上了一壶茶,抖擞起精神亲自上阵。开始给的价格压的极低,顾客也不着急,慢悠悠的还价格。若是一般的小件,当铺出价就是一口价,你要当就当,不当拉倒。但这笔是大生意,自然可以讨价还价。
两人你来我往,谈了半天价格,中间这顾客又随意问了问当前的行情,直到这茶的味道已是淡之又淡,茶色清亮的如同白水,顾客才站起身来,说了句价格并不满意,这次就不当了,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这年轻人一步三晃离去的背影,徐大掌柜气的着实够呛,敢情是来消遣老子的?
走进家门时徐茂还满腹怒气,正想着唤自己婆娘整治两个小菜,好好喝一壶消消气,走进院落,却看见下午那个晃点自己的年轻书生正站在自家院中,脸上一片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徐掌柜,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徐茂顿时惊讶的睁大双眼,“你……你……你怎会在我家中?”
随后脑后一阵剧痛传来,徐茂就人事不省了。
第二天清晨,临朐县城门口。
前两天进城的泰州金家商队在休整两天后又出城了,七辆马车上满载着货物,连带地上的轮辙印都是深深地。
“干什么的?!停车查验!”把守城门的司门眼睛朝天,挥手把车队拦下。
清风寨头目张小鸟笑嘻嘻的迎上前去,“大人,我家是泰州金家的商队,在城内休整完出城的。”一口地道的江淮官话,毫无破绽。
“泰州金家?不曾听说过!奉府台大人堂谕,要严明门禁!快快把货物全部拆包打开,让我等查验!”
“大人,这是货物清单,请大人查看,都是些布匹药材,不打紧的物事,若要拆包岂不是虚耗大人功夫。”
说话间,五两白银已自张小鸟的手里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司门的袖中。
司门若无其事的拢了拢衣袖,拿起清单装模作样的瞄了几眼,又虚装门面的在车上翻检了几下表面的货物,说道:“恩,货物与路引相符,查无违禁品,放行!”
沉重的马车带着吱纽吱纽的咕噜声,带着被灌了蒙汗药昏睡在货物下方的徐茂全家,慢慢消失在道路远方。
这一天,四海源当铺一直没见徐大掌柜过来,也没见人来招呼一声,对于一向勤恳敬业的徐大掌柜来说,实在是件稀罕事。
和徐大掌柜一起无故旷工的,还有两个能干的伙计。
二掌柜等到中午,忍不住派了个伙计去徐茂家查看,伙计一路小跑着到了徐茂家门口,却看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拍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应答。那伙计攀着路边门口的槐树,往徐家院落中看去,静悄悄的也不见人影。
听到伙计回报后,二掌柜心里也着实纳闷,想不通其中究竟。
直到两天后,徐茂和两名伙计一直不见踪影,二掌柜心里发毛,忙将店中账目银钱盘算了一遍,却一文不差。无奈下只能报与官府,县衙的捕快们破徐家门而入,却见房中一片杂乱,细软值钱之物都已不在。
就这样,四海源当铺熟谙行情、算盘清楚的徐茂徐大掌柜及全家亲属四人,还有两个伙计,都上了临朐县城嘉靖十八年的失踪人口名单。
临朐城中再有人看见徐茂时,却是一个月后,在清风寨关卡中了。
清风寨的关卡已经经过了扩建,路面加宽了许多,原本简陋的木栅改成了一座木墙,厚半丈,两个方向的道路分开,每个方向的道路在过关时又有多条通道,便于有多人过关时便于清点,不会造成堵塞。
林展所制定的清风寨关卡过山费收取新制度用毛笔字书写在两张大大的黄表纸上,就贴在关卡入口的墙上。
守关的山匪也多了许多,多出的人都是忙着清点货物的,以前守关时清闲地聊天的场景已是再也看不到了,相反的,大多数人都在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忙着清点货物。
货物种类数量都清点明白后,便统一再报给清风寨关卡新任总会计师徐茂。
总会计师这个奇怪的职务也是林展新捣鼓出来的,第一任总会计师自然由原四海源当铺大掌柜徐茂担任。
此时徐茂也正在忙着计算过关货物的总货值,忙碌的间隙,他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正在监督货物清点的林展,目光复杂。
那天他被背后一闷棍敲晕后,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清风寨。
不但他到了,他还惊恐的发现,全家人都被掳到了这山匪窝中,同被掳来的还有两个当铺的伙计。
徐茂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直安守本分,有朝一日也会被山匪绑票,可他也只是个当铺的掌柜,虽然一年的工钱加账上分红累积起来也总有一百多两银子,但这充其量也就算是个中等之家,远远算不上富户,更何况他也没听说过山匪绑票还有绑全家的,全家都给绑来了,谁去筹钱付赎金呢?
难道不是求财而是寻仇?可徐茂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何时得罪过清风寨上的山大王,要这么大费周章把他全家都绑上山来。
想来想去,解开这迷惑,只能着落在那个诡异的年轻书生身上了。
冒充成典当的顾客,前去摸底并最终把徐茂绑回清风寨的正是林展。他在临朐县城寻访了几个目标,最终锁定了经验老到的徐茂。
剩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林展借拜访为名带了两人到徐茂家中,徐茂家里净是些妇孺老幼,不费什么力气就控制住了。等徐茂回家,埋伏在门口的张小鸟一棍将其打晕,强灌了蒙汗药,放在车厢底部隔离出的空间内,蒙混出关带到了清风寨。
两人在山寨里再次见面时,年青书生这才通报了自己的名姓,姓林名展,竟是山寨的师爷!
林展依然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话说的也极为漂亮,徐大掌柜老成稳重,账目精熟,用这种手段请他上山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是山寨关卡收费变革,如今无人可用,无奈下只得冒犯徐大掌柜,并冒昧的请求徐大掌柜看在山寨一千余人的饭碗上,相助山寨一臂之力,若是相允,自然大好,若是不允,也一定备好健马轻车,送徐大掌柜及家眷归家云云。
看着妻子和一对子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娘,徐大掌柜心里自然十分清楚,对方费了这许多力气,如今自己全家老小已都在山上,若是不答允,是否送他归家实在难说,送他归西倒是有可能。
虽然满怀怨气的做了这关卡的总会计师,但很快徐茂也为所见到的东西大为惊讶,光是这套复杂而独到的过山费收费制度,就让在账目台账中浸淫了半生的徐茂震惊不已。
如此独特而精细的制度,竟然出自一个从未经过商的书生之手。
这人,简直是个钱粮上的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