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有一个鞠院,养了一帮浪荡子弟,他们不事生产,终日以击鞠为生,定时分朋较量,演练。国家按时拨出钱粮供给,或有钱有势的人包场娱乐,赌输赢,争胜负,这帮闲汉组织人员比赛,挣个出场费,抽个彩头。若有外国人来访,切磋鞠技,借由这帮人披挂驰骋,为国挣回脸面。
这击鞠兴于何时,无可稽考,但盛于宋辽之际当无可争辩。上至皇帝,下至黎庶都会那么几手鞠技,鞠场遍布各地。只要有时间,几帮人便会各组织队伍,勿论君臣,尊卑,只要鞠技好都可以加入。比赛场上无父子,你就是贵为天子,别人一样可以冲撞你。一定要分个高下,输赢。赢者,兴高采烈若获珍宝;输者,垂头丧气若丧考妣。吆五喝六,浪荡无羁,一群疯子。
上京鞠院院长名唤胡里室,突厥人,其祖父为太祖皇帝所掳,因踢得一脚好球,太宗便养在宫中,其父随太宗征战死于中原。太宗悯恤胡里室早孤,格外优恤。胡里室极为乖巧,十分惹人怜爱,不满十岁吹拉弹唱,百戏歌赋,样样皆通,尤善马球,又好夤缘附会,百般阿谀世宗,世宗异常垂青于他。胡里室从小逸荡,仗着皇上宠爱横行市肆,巧取豪夺,成为上京一霸。穆宗之时,吏政怠废,胡里室愈发无忌,纠朋办了这所鞠院,名为皇上娱乐之地,实际上,是窝奸藏垢之所。景宗新政,整顿吏治,胡里室收敛了许多,况且,景宗体弱,不喜欢击鞠。胡里室的鞠院日渐惨淡。大部分浪荡子在哪里混不下去了,不辞而别。偌大的鞠院仅由胡里室,蒲马六,乌里雅等几个人苦撑着,闲时,京城里几个纨绔子弟来捧捧场,赏几个子儿,打发他们度日。
统和元年中元节,清早,胡里室喝了几碗黄汤,欲下场子,乌里雅叫道:“老大,今天还下场子?”
胡里室眼光横过去:“不下场子,干什么?”
蒲马六说:“今天是中元节,我们兄弟一起乐呵乐呵。”
胡里室目光一挑说:“乐呵,还有什么比踢球乐呵?”
乌里雅说:“我们兄弟几个到市上去,随便捞点什么,大过节的,打打牙祭。”
胡里室道:“找死,自韩德让主政上京后,什么时候不是伸手挨打的份,你屁股上的淤青退干净了没有?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垂头丧气。正在愣神之际,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愕然间,大家见一个背插三角旗的军人快马进入鞠院,高声喊道:“鞠院院长快出来。”
胡里室诧异地慢慢走向军人。
“你就是院长?”
“小人便是。”
军人从背上取下三角旗擎在手中道:“圣上有旨。”
胡里室忙战战兢兢跪下。
军人道:“着鞠院所有人收拾清扫鞠院,皇上后日亲率鞠队前来挑战,届时,皇太后率百官前来观看,鞠院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得有误。”
胡里室大喜,叩头谢恩。军人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黄灿灿的金疙瘩递给胡里室,说:“这是皇上的赏赐,小心伺候着,干得好,皇上另加赏赐,干不好,仔细你的脑袋。”
胡里室双眼盯着黄灿灿,亮晶晶的金锭,整个人若施了定身法一样,忘了叩头谢恩。传令官将金子丢进胡里室的手中,胡里室小心地捧着,颤抖的双手半握着金子,生怕一使劲金子就化了,一松手金子就丢了。直到传令官喝叫:“还不谢恩?”胡里室才一把抓紧金子,捂在怀里,倒头谢恩不迭。已十几年没摸过这物件了,平日里一日三餐吃不饱,十几年来活得窝囊,寄生虫一般让人看不起,靠施舍过活,之所以没有改行,因为他相信他的运气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将金子举过头顶说:“兄弟们,咱们的好运来了,走,干活去。”
后天,一大早,胡里室沿着鞠场边边走边看。鞠场内已收拾得井井有条,鞠场新洒了水,纤尘不起,场内粉饰一新,观众席的椅子,桌子都摆的整整齐齐,皇太后的座席,大臣们的座席都被安排得恰到好处。临时搭起的凉棚,休息棚造型别致,装饰华丽,这些都是胡里室亲自督造的。胡里室巡视了一番之后,随手整理了几处尚嫌欠妥之处,仰头东望,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胡里室带上十几个人走出鞠场,来到门首等待皇上到来。
不久,但见一队兵飞马而来,为首的二人下马立于门首,其余的人进入鞠院内。胡里室讪讪欲与为首的军官说话,那人不理不睬,胡里室讨了个没趣,干笑了几声,说了几句奉承话,便立在一边。就听见鼓乐声传来,远远看见旗幡招展,人墙移动渐渐近了。但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一队接一队人马开过来,来到鞠院门口皆下马垂手立于道旁,一时间,充街塞巷,将鞠院围得水泄不通。一辆由四匹金黄色的膘肥大马拉着的车子在鞠院门口停下,车身髹着赭漆,绘着金龙,络缨缤纷,雍容华丽,气势非凡。胡里室认得此乃象辂,皇上的座乘。慌忙跪下迎接。车刚停稳,司仪喊道:“皇上驾到。”所有人立刻跪下高呼“万岁”。耶律隆绪从车上跳下来便朝鞠院内走,侍读马得臣忙附耳说了一句,耶律隆绪止步伫立于道旁。过来一会儿,又一辆象辂驶来,司仪报:“太后驾到。”耶律隆绪立即率众跪下道:“恭迎皇太后。”萧绰凭轼挥手道“都起来吧。”说罢由侍者扶着下车,众人簇拥着进了鞠院。
胡里室曾见过萧绰一回,只觉得比天仙还美丽,没领略过她的威仪。今日一见,他的身形顿时矮挫了一大截。他跪在地上偷觑了萧绰一眼,立即收回目光,低头俯身,再不敢抬起头来。他跪在地上听着一阵阵脚步声进入鞠院,半晌才抬头朝鞠院望去早不见萧绰的身影。胡里室头上渗出一头汗水,衣服粘上脊背了,痒辣辣的。这位早年曾在太宗,世宗面前卖乖逞能,巧言令色,见过大场面的人,见了萧绰大气不敢出,只有伏地跪拜的份。这让他汗颜而不解,他凝神屏气,试图找回原来的我,可是,他紧张的情绪有增无减。
这时,有人对他说,太后叫他,他低着头跟着那人来到萧绰面前跪下。
萧绰问:“你就是鞠院院长?”
胡里室随声答道:“小人便是。”
萧绰缓缓道:“皇上喜欢击鞠,逞强好胜,但年幼体弱,经不得冲撞,你在场上多长几只眼睛,小心谨慎,朕不多嘱,好自为之。”
胡里室不敢仰望,他只觉得一股逼人的气势将他镇住,太后的每句每字都如千钧巨石压向他,他汗流遍体,不能言语,但叩头不止。
萧绰说:“你去吧。”
胡里室遇大赦一样,跑入场内,招呼己方队员,附耳商议起来。
萧绰又唤耶律隆绪近前,道:“皇上九五之尊,还是不要上场,就陪朕在这儿观看如何?”
耶律隆绪道:“母后,皇儿先前已下了战书,岂能临阵退缩?朕是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要出尔反尔叫臣民们看轻?母后放心,皇儿球技娴熟,不会让母后丢丑的。母后安坐,静看皇儿如何赢这场比赛。”
萧绰知道说不动皇上,便说:“场上小心。”又对韩德让,耶律斜轸说:“皇上年幼,心高气盛,你们随同入场,一定要照顾好皇上。”
二人皆道:“太后放心,有臣等,伤不了皇上半根毫毛。”
于是,两队人策马执棒入场,先绕场一周,朝观众致礼。耶律隆绪端坐马上,英姿飒爽,踌躇满志,眼中充满了求战的迫切,通过现场坐的观看台时,他用力挥了一下球棒。观众立即爆出一阵海啸般“万岁”声。他面带笑容,骑一匹雪白高大的战马。这匹马正是耶律贤的坐骑“骕骦”所生,从小就由专人喂养。耶律隆绪非常喜欢它,待之如亲兄弟,取名“无痕”。“无痕”长大后,跟其母如出一模,奔跑如飞,踏沙无痕。耶律隆绪与“无痕”从小一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声响,一个动作,都会令对方心领神会。耶律隆绪每次跨上“无痕”,都会平添十分豪气,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所以,一开场,耶律隆绪就十分投入,场上各处都有他纵马驰骋的身影。他的球技十分出色,那球如被他粘住一样,别人想从他手下抢走都很困难。胡里室一队人刚开始碍于皇上的身份,又记挂着太后的叮嘱,不敢放开手脚。可等他们领略到耶律隆绪的球技,几番遭到他的戏弄,他们的斗志被激发了,渐渐忘了萧绰的威仪,放手与皇上争夺输赢。场面随之变得好看了。人喊马嘶,往来冲突。一时间,若两军对垒,刀光剑影,都拿出绝技欲给对手致命一击。
场下的助威声也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刚开始还认人助威,到后来,观众眼里只盯着球了,只要击出好球,不管是自己的球队还是对手,都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好,喊出心中的赞美。
萧绰受到感染,一双眼睛紧盯着场上,耶律隆绪球队一拿到球,她的双眼便发出光来,球到韩德让手中,她便呐喊助威,球一传到耶律隆绪的马下,她立刻停止呐喊,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这场比赛,耶律斜轸与皇上配合得最默契,他们似乎明白对方需要什么。耶律斜轸总是在最佳的时候出现在皇上最需要的位置。他总能让皇上最舒服地传球和接球,他尽力让皇上多展示他的球技。而韩德让却是皇上的盔甲,他一刻不敢擅离皇上,似乎他上场的主要职责不是击鞠,而是保护皇上。
萧绰如同来到一个奇幻的世界,各种情景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给。山重水复,千回百转,一会儿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转眼间变成了悬崖峭壁,一会儿以为到了绝路,霎时柳暗花明。瞬息万变的球场,让萧绰心潮澎湃,看酸了眼睛,喊哑了嗓子,紧悬的心经受了千百次的捶打,却越击打越亢奋,直到球赛结束,那颗心仍激动不已。鞠院内人,谁能按捺住那跌宕起伏的心情?连一贯举止端庄,稳重的萧绰都被感染得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疯疯癫癫。还有谁稳得住?喜怒哀乐都在瞬间淋漓尽致地变化着。一群疯子。
这群疯子直到球赛完毕,仍意犹未尽,吵吵嚷嚷,为一个球争得面红脖子粗,甚至,险些大打出手。回宫的路上,萧绰红着脸还与人讨论耶律隆绪的那个失球,深为他惋惜和抱不平。她就那么喋喋不休地一会儿赞美,一会儿叹息,兴奋劲并未因赛事结束而减弱。然而,等她回到宫中,脑中的狂热渐渐散去,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再细想击鞠的场面,她惊出了一身汗。场上冲突之激烈丝毫不亚于战场,虽然看不见血肉横飞的惨景,但纵马驰骋,球来棒往,人随时有摔下马被马踏伤,被棒击伤的危险。男人们的雄性都想得到释放,谁都想赢。想想隆绪在球场上的样子,哪里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哪里知道危险?
萧绰越想越后怕,万一他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叫她这个摄政太后如何安坐。不,不能让他再弄险了。于是,她让人请皇上过来。
不久,耶律隆绪来了,脸上仍洋溢着胜利带来的喜悦和满足,他朝萧绰行了礼,说:“母后召见孩儿有何谕教?”
萧绰说:“皇儿,今天击鞠累坏了吧?”
一提到击鞠,耶律隆绪立即手舞足蹈,喜笑颜开:“不累,一点也不累,孩儿至少还能赛一场。”
萧绰说:“皇上自重,你是九五之尊,应注意仪态,不要一说击鞠就眉飞色舞,让别人见了笑话。”
耶律隆绪立即敛容整肃,说:“太后教训的是,孩儿注意就是了。”
萧绰说:“今后也不要击鞠了。”
耶律隆绪惊讶地问:“为什么不能击鞠?”
萧绰说:“那击鞠多危险,马冲棒击的,倘有不测,伤着皇上如何是好?叫阿妈多担心。”
耶律隆绪立即笑起来,说:“咳,孩儿还以为为什么呢,太后放心,有我大哥在身边,谁伤得了孩儿?”
萧绰一脸惶惑,问:“你大哥,谁是你大哥?”
耶律隆绪一脸骄傲,说:“他是我大契丹响当当的人物了。”
萧绰问:“到底是谁?”
耶律隆绪说:“他就在殿外,太后要不要见他?”
萧绰说:“让他进来。”
耶律隆绪高喊一声:“大哥,太后有请。”
只见耶律斜轸快步走进来跪下行礼,萧绰抬抬手让免礼。耶律斜轸刚站起来,耶律隆绪已抓起他的手,耶律斜轸要行大礼,耶律隆绪一把提起,说:“别别别这样,大哥,又不是在大殿上。”
耶律斜轸拨开耶律隆绪的手,跪下道:“皇上别这样,礼仪不可废,我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兄弟,理应先行君臣之礼,再述兄弟之谊。”
耶律隆绪拉起耶律斜轸,转身对萧绰说:“太后,孩儿已与耶律斜轸大哥交换了弓马,结为兄弟,今后,我们兄弟富贵同享,患难与共。”萧绰看了耶律斜轸一眼,道:“那太好了,耶律斜轸文武全才,皇上能与这么个大英雄结为兄弟是皇上之福,契丹之福哦。”
耶律斜轸隐约听出了萧绰的揶揄之音,他窘得面红耳赤,说:“微臣得皇上垂青,实在三生有幸。”
萧绰说:“你们既结为兄弟,当肝胆相照,互相扶持,你义弟年幼,需要你做大哥的尽心辅佐,治理好江山社稷。”
耶律斜轸道:“蒙皇上不弃,必肝脑涂地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萧绰说:“好吧,你就好好忠心你的义弟吧。”
耶律斜轸知道自己失言,又不好更改,十分尴尬,站了一会儿,便请辞。萧绰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刻薄,显出了自己小气,十分不自然,见耶律斜轸请辞,便抬手道:“今天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
耶律斜轸低头退出殿门,刚欲转身,被耶律隆绪伸手挽住,说:“我们兄弟一起走。”二人转过身肩并肩走下台阶。
萧绰目送他们走远,收回目光环视空荡荡的穹庐,突然,感到一股压力朝她逼过来,让她一阵惊慌。她寻思这压力产生于何处,半晌,她明白了,这股压力正是来自于刚刚走出宫门的刚满十三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