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崇光双眸一滞,不知道为何父皇要这么问,紧张着偷眼瞧了他一眼,却只看见那冷硬的侧脸。
“不是吗?那帛书的材质可是新贡的雪锦,今年只得十匹,皇祖母留了一匹,余下的给了母后,母后见雪锦珍贵,便赐了两匹给太子妃嫂嫂,大皇兄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美眸一转,流转无辜天真,然此刻在云崇光眼中,半点觉不出那份美意,只觉得后背冷意阵阵。
“父、父皇……”云崇光已不敢再对上平宣帝那双阴霾遍布的帝王之眼,平日里总要压了三分笑意的声音,此时此刻,就连保持平稳也难得很,出口已是弱了七分,尾音颤颤,毫无底气。
云询双眸一眯,心中已然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件事,还当真是与太子有关。
“一国储君,为人兄长,不能堪为表率也就罢了,行事还如此荒唐!还是回你的太子宫里好好反省吧。”
平宣帝发了话,云崇光只能称诺,临走时却恨恨地闭了下眼,不复来时意气风发之态,垂首勾背颓败微露,难得的沮丧。
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落在那人背上,歌乐眸底光芒璀璨。
“行了,老五你起来吧,这么晚了也不便出宫,今夜便宿在宫中吧。”说着,云询吩咐了身边的中常侍赵德忠给云崇枫安排。
折腾了这么久,夜已经很深了,本就劳累了一天的平宣帝再怎么精力充沛此刻也不免露出了倦容。
宽大的手抬起来,疲倦地捏着眉心,一向挺直的背微微躬了往后靠着,这样的平宣帝是歌乐从未见过的。
在她眼中的平宣帝,从来都是睿智英明,精神矍铄的,她还真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伟大的帝王也会疲惫,心中忽然就涌起了一阵酸楚来,渐渐的就漫上了鼻尖,化为水汽润湿了双眸,眨眨眼,眼前却越发模糊起来。
父皇,父亲,他既是大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亦是自己的父亲。
歌乐其实从未真正将自己视为这大周之人,但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早就不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孤魂了,原来不知不觉当中,我早就把这一切融入了自己的灵魂。
在睁开眼的那一霎那,这错乱的一切,就注定是事实了。
唇角微微勾起,如蔷薇花瓣一般美丽的唇曲线完美,露出一个衷心的微笑,和着眼角晶莹的泪,这种感觉,简直不能更真实。
生来已是戏中人,我方唱罢你登场,粉墨人生,我早已不是看戏人。
“父皇……”爱由心生,歌乐揽过平宣帝的胳膊,心疼而委屈地撒着娇。
不过这一闭眼的功夫,最疼惜的小女儿颊边怎么就滚了泪珠?平宣帝还来不及奇怪,这心便一阵阵儿地疼。
“可是累了?要不父皇派人把你送回宫休息可好?”
不同于和那些儿子说话时带着点儿父亲帝王的威仪冷硬,云询对着歌乐的时候,总是别样的温柔,或许真是子承母性,在疼女儿这一点儿上,他和自己的母亲萧太后还真是一模一样,舍不得歌乐掉一滴泪,瘪一下嘴,恨不能为她摘星星捧月亮。
想起歌乐小时候,大概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薄胎玉碗,那是萧太后与先皇定情之物,宝贝的不得了,就这么碎了当然心疼。
萧太后就问起是谁打碎的,当时殿中玩耍的有老五老七老九和歌乐几个,萧太后瞄了一圈,谁都不说话,只好令几个都跪下反省,独独把歌乐招到身边细问。
估计这孩子也是怕了,不敢说是自己打碎的,就撒了个谎说自己去如厕了没瞧见。
萧太后点点头,更加认定是这几个顽劣的皇孙做的,于是更加不姑息,命几个在那里跪着,承认了才让起来。
老五打小偏疼妹妹打死不开口,就那么跪着,老七和老九也是心疼妹妹愣是也没说,几个人就那么认了这个哑巴亏,一直跪到了黄昏。
后来还是歌乐愧疚难当,哭着和萧太后说是自己打碎了玉碗,让萧太后饶了几位皇兄,还说自己不该撒谎骗人还连累皇兄。
小脸儿哭得跟泪人一样,言辞诚恳而委屈,就是再冷硬的心肠也能被软化了。
其实这件事后来萧太后和他说过,她一早就知道碗是歌乐打碎的,原本也是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敢不敢承认。但另外到底存了私心,心疼孙女儿也就没当面戳破。
但萧太后说最后还真没想到那么小一丫头,跪着一步一步朝她爬过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承认错误替兄长们求情,还真把她吓着了,赶紧亲自抱了起来哄。
后来每每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萧太后就笑,说这小小丫头,还懂把握人心了,那么一哭还真把老婆子的心都哭软了,哪里还舍得罚?
就是苦了几个小子,跪了一下午膝盖都淤青了好几天。
如今这么一晃眼,那个哭鼻子的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娇气地很,还是爱哭鼻子。
唉……
父皇的小漪儿啊,怎么舍得看着你披上嫁衣嫁给别的小子啊……
心中酸楚,平宣帝心中不住慨叹,一想到自己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终将成为他人妇,这心里就一阵阵儿憋闷。
万一驸马对她不好怎么办?万一夫家有人给她气受怎么办?万一……不会的,我的漪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唯有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平宣帝看着歌乐,满目宠溺。
歌乐不知自己的父皇早已为她打算地长远,出神之际眼前忽而就出现了那个紫袍的男子。
白衍……
眸光一暗,似乎有一缕幽光闪过,歌乐自己却未察觉,不知何时起,她总会无缘无故就想起了这个不过有数面之缘的男人,揣摩着那人的城府,思索着那人的手段,就这般,那人的眉眼竟愈发生动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上扬,就像春日里明媚的骄阳,又像皑皑冰原之丘上昂首而立的雪狐……总之,很不同。
额?我到底在想什么?
忽的一愣,歌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白云啸,总觉得怪异。
秀眉一簇,极是不喜这般失控的状态。
转眼想起夜已深,父皇若是再不休息明日早朝可就没精神了,于是乖巧地告退。
平宣帝知道她的孝心,微微颔首,嘱咐了几句也就让人送了歌乐出去。
空旷的殿中,平宣帝一个人坐着,听得外头马车起走的喧嚣渐渐远去,眼底的疲倦再掩不住,身子一下子佝偻了,不过年过五十而已,他的两鬓已渐染霜雪,眼角的纹路深浅明显。
到底是老了……
叹了一气,他起身走出了宣室殿,背影萧瑟寂寥,恍若独立高山,身边除却悬崖罡风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