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脆的鸟鸣声从树林里传来,小男孩坐在溪流旁的鹅卵石上,回头看了一眼林子,又转回来看着溪水。他喜欢看流水冲到突起的石头而粉身碎骨,又在下一秒重聚。阳光斜斜地落在溪边和森林,石头被晒得像火炉边的地板一样温热,男孩渐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了溪水边。
水里有很多小鱼,很小很小的那种,小男孩蹲下身,把手伸进水里,鱼儿瞬间四散而去。男孩笑了。
他又一次站起来,这次,他踏进了溪水。
冰凉的水像一个巨大的手掌,包围了他的小腿,他漫无目的地在水里乱踢,把水底的沙尘扬上来,然后看着轻快的水流把它们恢复原样。
一条红色的带子从小男孩的眼角被一瞥而过。
他转头去看——不是红色的带子。
血。
男孩顺着溪流往上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这红色的水最终来源于前面那头怪兽。
怪兽站在溪边,低着头在吃着什么。唇齿嚅嗫的声音传入小男孩的耳朵,他竟然感到一丝兴奋。
不知道为什么,男孩一点也不害怕这怪兽,他往前继续走,踏过血水,来到怪兽的身旁。
怪兽没有理他,自顾自吃着。
男孩探出头,想看看怪兽在吃什么。
它一定是在吃什么很好吃的东西吧。
男孩的目光往下扫,看到了半张人脸,然后他呆住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张脸,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是自己父亲最后被自己见到的一面。
“爹地!”
尖叫声在深如大湖的森林里传开。
伊利亚往床边一探,空空如也。被子被自己踢下床了。炉火也熄灭了。沙漠的凌晨的透体寒冷让伊利亚浑身直哆嗦。这是第几次噩梦,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这样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还是那个和父亲在森林里相依为命的小男孩,几乎每次做梦都会有不同的场景,在溪边,在树洞,在岩石上……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门突然被推开了,但伊利亚不为所动。左立恩在刚刚生起的炉火中走了进来。
“你还好吗,伊利亚?我听见你拍床板的声音了。”
“做了噩梦。”
“我知道了。”
“我们永远找不到它了,是吧?”
“不,我们会的。”
“那次任务已经被记为失败了。蓝旗大人亲自领导的。”
“伊利亚,加入蓝家军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的吧?”
“忠于国家,忠于先祖。”
“我想你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左立恩转身出门。
伊利亚躺回了床上,说来也奇怪,这个驿站不多不少,刚好有两间客房,难道这是帝国驿站的标准?如果人来多一点,该怎么办呢?关于帝国后勤和通信的知识,伊利亚实在知之甚少,但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寒风似乎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伊利亚把灵力汇聚在手上,老旧的木窗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而流进来的风就是风王血裔所仰赖的风元素。
他走到门口,打算过去左立恩的房间,他知道左立恩对一切都更加了解,也更加富有洞察力。
风还在丝丝地流进这房间。
就在伊利亚把手搭上门把的时候,风冲开了木窗,灌了进来,伊利亚下意识地朝壁炉移动,万一生出火灾,把帝国驿站烧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感到了风行进的方向和速度,握紧的拳头以一瞬间开始了吸收风元素的蓄力。这样的蓄力是使用灵赋的一个前置行为,既可以集中自己所需要的元素,也能使周围元素分部趋于稳定。
然而他失算了,伊利亚尽管已经明晰了风的速度,但吸收风的速度却比意想中低了很多——这里是严寒彻骨的凌晨大漠!伊利亚的身体在寒冷中并不能完全施展出乱风。
来不及了,那股强劲的小型气浪已经越过了伊利亚,直奔炉火,下一秒,炉火就会被狂风扬起,里面燃烧的火炭会被吹得四处飞溅,整个房间可能就要被焚毁。
这一瞬间仿佛用了一刻钟才过去,但留给少年的依旧是无尽的懊恼。
“不不不不不……”伊利亚呆在风中,用发抖的声音重复着一个字。
他忘了自己是蓝西家族蓝家军的少年统领,忘了自己是刚刚赢得全城人的尊重的天造之才,他低头,看见了自己沾满泥土的脏兮兮的小脚丫,和挂满了草籽的那件小皮裤,那是父亲亲手为他缝的。
恐惧像无声的毒蛇般爬上了男孩的脖颈,火光在男孩的清澈而惊恐的眼中熊熊燃起,先是地板,然后是床,衣架……
“伊利亚!”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伊利亚,你怎么样,没事吧?快点出去叫爸爸来灭火,快去呀!”
好奇怪,这么大的火,也没能照亮这个女人的脸庞,她猛地把男孩推出门外,然后猫身钻进了快被大火完全吞噬的房间,好像要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伊利亚没有回头,他朝着走廊的一个方向一直走,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应该走左边还是右边,那种感觉就像,不管你怎么走,总会有人在前方的尽头等着你的样子。
果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爹地!”伊利亚不自觉地喊了出来。
高大的身影抱住了男孩,对他说:“快走,伊利亚。”
伊利亚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高大身影甩开了的手,奔向了那个燃烧的房间。伊利亚走出了大门,看着被火焰咀嚼着的木房子,面目表情。
轰!
房子塌了。火星掺杂着物品被烧焦的气息开始在狂风中飞舞,配合着狂怒的火焰!男孩终于想起了什么,大叫了起来。
“爹地!不!”
伊利亚再次从梦中惊醒。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没有拍床板,因为梦中的他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是他自己前所未见的。
风撞开了窗户,在空空的房间里嘶啸着。伊利亚下意识地往炉火的方向望去。
火焰在风中岿然不动地燃烧着。好像壁炉口和外面隔了一层透明水晶一样。里面的温暖世界丝毫没有被突然闯进来的寒风影响。
这,是不对的。
咚,咚咚,咚。伊利亚用手敲击着石墙,石墙的另一边就是左立恩的房间。这个四声敲击是蓝家军的暗号,意思是警惕极可能发生的危险。伊利亚自己没有发现,在高度的紧张中,他不知不觉已经精准地控制住自己的灵力,使敲击石墙的声音仅仅朝左立恩房间传播,并且将石墙的震动降到了最低。
少年已经拔出了剑。他控制了一股气流,轻轻地撞击着门,但门纹丝不动。他加大力度,门还是不动。
这是个陷阱。贝尔顿已经背叛蓝西家族。
或者。接待他们俩的人,根本不是贝尔顿!
(二)
泊阳城。蓝西家官邸。
当整座城市都沉睡在漆黑的夜空下时,总会有一些角落保持着活跃。比如行政官彻夜明灯的办公室,又比如,蓝西家城堡深处。
深邃黑暗的走廊不知通往何方,却传来了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一位老人从黑暗中浮现,来到了烛火照亮的区域。他身穿灰色长袍,头发和胡须凌乱得像不出世的山中野人,而他的目光却平静而明亮,如同永不熄灭的灯塔。老人手捧着一本黑色封面的旧书——看上去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不大不小的单扇石门,门上刻着精致的浮雕,那是一只大鸟的图案。老人一手捧着书,一手放在了浮雕大鸟的头部上,大鸟原本望着下方的头,被老人一扭,变成了仰望天空,石门也随之打开。
老人踏进石门,四面八方的烛火瞬间燃起。在他面前的是一张一米见方的五边形石桌,石桌的对面是一个穿着白色布衣的中年人。
老人把书轻轻放在干净而温润的大理石桌上,然后费劲地坐下。
这是一个由墙壁砌起正五边形的房间,在他们两人四周,是五扇一模一样的石门,而五边形石桌的边缘也一一对应着五面墙壁。
“您来了,塔古尔博士①。”
“你来了多久了,一个小时?”老人的认真地问道。
“四个小时又一刻钟。”
“让堂堂家主等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这把老骨头,走路实在是太慢了,你这地道的长度,就像是专门为了老人家设计的一样……”
“很抱歉,祖上考虑不周,请您见谅。”
“别甩包袱啦,祖宗建的东西到你这儿还是一成不变,你还觉得好意思?”
“……”
“我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啦,好像是七年前吧?那时候叶卡捷还是个绝世美少妇。”
“她现在也是,博士。”
“你难道没发现吗?哈哈哈。”老人笑起来胡子就会扭在一起,在烛光中就像一条条小小的银蛇。
“发现什么?”
“没什么。闲聊得够久啦,真开心啊。快说正事吧,趁我心情好。”
“是,博士,”蓝旗顿了顿,“您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过【风王契约】前十二条的灵契的活人,我想向您请教,第十一条【风王之怒】。”
“请教什么,孩子?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刻契书了吗?如果有什么内容书上都没写,你指望我这个两百岁的小年轻能知道?”
“场景。刻契书上尽管写明了灵契的各种信息,但实践的效果却没有记录。”
“这样啊,我想想,上一个拥有【风王之怒】的人是谁……是蓝西·伊莲娜吧?那个女孩真的很猛……”
“是伊莲娜的哥哥,蓝西·塞塔斯。”
“好吧,我记混了,伊莲娜灵赋是【和谐荒漠】,塞塔斯才是【风王之怒】。”
“家族的简史里写了,‘塞塔斯挥舞巨剑,在恶龙巢穴的尽头,斩下了背叛者克兹亚的头颅,把它丢进了龙血聚成的池塘中。’您当时是和塞塔斯一起的吧?”
老人神情一变,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
“我在啊,我当然在,没有我,赛塔斯怎么可能找到克兹亚的藏身之所……”
“那么,真实情况真如史书所说吗?”
“你在质疑你的先祖。这可不是聪明的举动,孩子。”
“我毫不怀疑勇敢无畏的塞塔斯能在龙窟击杀毫无荣耀的克兹亚,也毫不怀疑您对蓝西家族的忠实,我想问的是,”蓝旗突然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铿”地一声,直直立在老人的面前,“塞塔斯是不是在【风王之怒】中,用这把剑,砍下了克兹亚的头颅?”
老人的目光在接触到剑身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原来的平静,仿佛沉在湖底多年的秘密,终于照到了第一缕穿越深水的阳光,既惊恐,又兴奋。
他双手驻着石桌,艰难地把魁梧却佝偻的身躯支撑起来,苍老的头颅在烛光中伸向面前那柄泛着古老光辉的剑。
还能嗅到上面幽幽的龙血气息,那种过了百年也不会消逝的荣耀印记。
(三)
“伊利亚,你能听到我吗?”左立恩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距离伊利亚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已经过去了至少一个小时,他尝试过把窗户关上,却发现风照样毫无阻碍地灌进来。
这不合逻辑。如果贝尔顿打算对他不利,不可能让房间里随时充盈着风元素,即使是刚刚刻契完成,【乱风】伊利亚也不容小觑,这种增强型的灵赋,对元素的使用率都是极高,就算是一缕微风,也能把伊利亚的力量提升两三倍。
“冲出去吧,左立恩,这就是贝尔顿的灵赋!”伊利亚开始聚力,准备破开房门。
蓝旗说只要见到贝尔顿就知道他的灵赋,其实从贝尔顿现身迎接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发动了自己的灵赋,伊利亚和左立恩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就是为什么风吹不动炉火,因为根本没有炉火。
一切都是假的,除了风。贝尔顿制造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幻境,却毫无攻击性,而且让外界的风自由流动……等等,不对!
伊利亚回头。漆黑的窗外,是墨一样的夜色。他朝窗口走去,一步步接近幻境的边缘。当他把手伸出窗外时,瞬间侵袭手臂的刺骨寒冷让他差点把剑丢了。这才是真正的北方的沙漠之夜。
“左立恩,窗户!窗户是出口!”
两个少年同时纵身一跃,跳入了在狂风大起的黑暗中,周围的兵器碰撞的金属声告诉了他们发生了什么:驿站遭到了袭击,袭击对象是他们俩,所以贝尔顿把他们藏在了房里。至少在左立恩还能进出伊利亚房间的时候,袭击还没发生。
伊利亚能听到迈格兰帝国士兵的一些常用术语,看来驿站并非只有贝尔顿一人,其他人一直在他的幻境外,没被发现。
身穿亮银盔甲的是帝国的士兵,看他们的身手,应该是一支精锐。另一支人穿着厚厚的异族服装,他们一定就是袭击者。
“贝尔顿!”伊利亚一边大喊,一边砍掉了一个敌人的头颅,其实算不上是砍的,更像是切的。
“伊利亚,左立恩,快走,往南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贝尔顿的声音在不远处激烈交战的黑暗中传来,看来他并不是很擅长打架。
“我是无姓之人伊利亚,蓝西家族蓝家军统领,我不会放任不管的!”
“蠢蛋,你不明白!快走啊!”
一道白影在这荒野中来回闪烁,所到之处,入侵者都无声地倒下,只留下一道恰到好处的剑痕,和从中流出的鲜血。
左立恩的【轻羽】是战场上小规模战斗的绝佳利器,虽然不能持续太久,但对付这几十个杂碎,仍是绰绰有余。
乱风和轻羽,伊利亚和左立恩,两人仅用了十几分钟就解决了战斗。黑暗的沙漠中,遍地臃肿的尸体。
“你们两个蠢蛋!”贝尔顿气急败坏地吼道,他看起来没有料想中应有的喜悦。
周围突然亮了起来,伊利亚和左立恩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营帐外面,天已经亮了,刚才战斗的黑暗幻境,一定是贝尔顿制造。
“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里面?”伊利亚愤怒地拎起贝尔顿血染的衣领,“为什么要欺骗我们?”
“别冲动,伊利亚!”左立恩生怕伊利亚一个不小心把贝尔顿的老骨头拧碎了。
“哈哈哈哈哈,来不及啦,你们两个蠢蛋。”贝尔顿开始狂笑起来,他抬头看着伊利亚,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充满血性的岁月。
“他们是沙漠的原住民,帝国一直都不太喜欢他们,他们更是把我们当成入侵者,你知道吗,我们在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片忘恩负义的沙漠!”
“原住民?为什么他们要来袭击我们?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伊利亚不禁想起历史上迁移者和土著居民冲突的种种案例。
“我们和他们虽然不和,但很少摩擦,作为一个驿站长官,战争并非我的责任。他们是从北边来的,那里更冷,所以他们穿成这样。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来找我们吗?去看看他们的脸吧。”
伊利亚放开了贝尔顿,朝一具尸体走去。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左立恩已经检查了十具尸体,“我们该不会还在你的幻境里吧?”
伊利亚把尸体的脸转过来,冲入他眼睛的,是一张半人半兽的脸,三厘米长的獠牙上还有黑色的血。刚才在黑暗中没看清楚。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去年年初开始,陆陆续续就会有这样的人南下,或许不一定是人。他们的衣着和这里的原住民都一样,但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要来这个驿站?南下不止这条路。”
“因为有人赶着他们来的。刚才我叫你们走,你们不走,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贝尔顿望向北方,朝阳的红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有几分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