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左立恩说道,“还有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伊利亚苦笑。巨型马陆的包围圈再次形成,他们拥挤着彼此,上千只脚拖着那黑色油亮的千节躯干朝前迅速爬行。
这一次,黑色的漩涡不会再被阻止了。
包围圈迅速缩小,伊利亚看到一只马陆已经踩上了他的腿,直奔他的头颅去。他没有反抗,刚刚那一击已经让他筋疲力尽,连剑都拿不动了,而且他也不想反抗了,自从离开泊阳城北上,一路上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好奇心的年少的傲气驱使着他和左立恩不断前进,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正气凛然的欧里斯将军,居然无缘无故下此狠计,想置他们于死地,还有这个鬼地方……这一连串事情背后好像隐隐有一根线在把它们牵连着,但还不够明显,想也想不透。
反正是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可能尸骨都会荡然无存,世界上从此就没有了伊利亚和左立恩这两个人了,蓝旗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欧里斯背叛的事实……都没用了。
“来吧!”
巨型马陆踩在伊利亚的胸口上,把前半个身躯都直立起来,几百对短短的足在伊利亚面前上下摆动,宣示和炫耀着它们的胜利,它张开黑色而散发着腐臭味的四瓣口器,发出吱吱的怪叫。
伊利亚抬头面对着这只怪物,一脸平静。
突然,这只马陆往后退了,它踩在伊利亚身上的脚驮着身躯迅速后退,直立的前部躯干也快速地放了下来,它身后的同类们像退潮般迅速后撤。
伊利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地面就开始了一阵震动,砂砾在重力的作用下朝中间流动——要陷下去了!
伊利亚和左立恩刚好在这个大坑的中央,浪潮般的沙子和被砍断的马陆的躯节朝他们俩疯狂灌下!
伊利亚和左立恩只能感觉到身体在柔软的砂砾中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拼命挣扎,却像溺水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办法。
下坠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对伊利亚来说却像是过了一年一样漫长,那种在流沙中缓缓下陷的绝望感,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伊利亚,醒醒!”有人在呼唤。
又是这个梦吗?这未免也太无聊了吧?不对,在梦里我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伊利亚睁开被沙子和马陆尸体洗礼过的眼睛,看见了左立恩。
“怎么回事?”他问道。四周黑漆漆的,但上面的天空依旧是诡异的猩红色。
“一个天坑!在那片空地下面!”左立恩显然恢复了乐观和好奇心,但伊利亚已经开始害怕好奇心了。
“这儿有灵力,但我们还是先恢复一阵子,先到处看看,有没有出口。”
伊利亚本想直接带左立恩跳上去,但身边的那堆黑色尸体马上提醒他,地面上有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东西显然是不敢跟进来这里的,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
“该死,什么都看不见!”左立恩看起来很着急,他似乎已经不再对幽闭空间感到恐惧了。
除了天空的红光提供了些微光亮,周围全是如墨的漆黑。伊利亚对左立恩说道:“我们选择一个方向前进吧。”
“嗯。”
于是他们开始朝一个方向往前走。走出了沙子和马陆尸体堆后,伊利亚能明显感到地面非常平坦,应该是石头砌的,而且这里似乎很空旷,走了几步都没提到什么东西。
咚!一声碰撞的声音从伊利亚旁边传来。
“怎么了?”伊利亚问。
“该死,我撞墙了,你快停下来。”左立恩走得太急了。
“哈哈哈,你不会伸手往前探吗?”伊利亚笑了,这是从他们来到肯亚堡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一丝的轻松,他知道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脱离了危险,而是这个地方充盈着的灵力让他莫名地有种安全感。
“我根本没有那种习惯,平时跑起来身体都是往前倾的!”
“顺着墙壁摸过去吧。”
“嗯,你过来这边,我在你十一点钟方向七步。”左立恩的听力在黑暗的环境里还是很有好处的,可以保证知道队友的位置。
他们顺着墙壁往左边摸过去,走了几步后能感觉到墙是有弧度的,这里应该是一个圆形的石室。
“有东西!”左立恩在前面说道。
“你摸到什么了?”伊利亚虽然胆子不比左立恩小,但此时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他知道左立恩性子很急,他们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个保持头脑的清醒。
“一个……”左立恩说不上来,但突如其来的火光告诉了伊利亚答案。
是一盏油灯。
圆形墙壁上的二十盏一样的灯一一逐次燃起,整个石室马上变得非常亮,比天坑上的天空还亮。
伊利亚缓了缓刚刚适应明亮的眼睛,然后环顾四周,他发现墙上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画满了彩色的壁画,这些壁画的颜色看起来年代不是特别远。
而在离他不远的墙上,有一扇闸门,它的后面是火光照不透的深邃黑暗,那里应该有一个通道。
“这些是什么画?”不知道为什么伊利亚觉得弄清了这些画作一定会对他们有帮助。
“画的是瑟提的故事,”左立恩显然了解不少,“你听说过吗?”
“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位神灵?”伊利亚边说边绕着墙壁走,壁画非常长,而且内容十分丰富,肯定是离现在不远的年代里画的。
“可以这么说吧,人们对于不能理解和超越的事物都当成鬼神。”
伊利亚没有再问,而是极其认真地看着这些画作,一个呼吸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壁画中。
大地上狼烟四起,战火四溅;森林被毁,剩下光秃秃的无数树桩。地面上到处是拿着兵器的人在互相征伐,他们穿着兽皮,头戴兽骨或者羽毛,在乱飞的箭矢中疯狂朝对方进攻,地上尸横遍野。
身披华丽暮光的“神灵”降临在对攻的双方中间,让所有人都停止了战斗,而仰视着从天而降的神。
当神站在地上时,所有人都向他跪伏。神愤慨激昂地朝跪着的人们讲解着什么,一边挥动手中的那根法杖,于是大火消失,森林重新生长出来,人们手上的武器都朝东方飞去。在东边的海洋尽头,一尊由人类所有武器熔铸而成的神的雕像矗立在浪潮汹涌的海边,于是大海变得风平浪静。
人们停止了战争,埋葬死去的族人,各自回各自的部落,开始新的生活。神开始频繁地降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南方的炎热的密林,在北方酷寒的群山,在东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西部辽阔的沙漠,在火山喷发的海中小岛……在神的帮助下,世界欣欣向荣。然而,神却开始感到疲倦,他俯视着众生,疲惫逐渐占据他,他甚至放下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法杖,在高高的山顶陷入了睡眠。
神这一睡就是百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没有再见到神的降临,于是惊恐的人们大兴土木,在各个地方都建造了神庙,祈求神的回归。
当神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了太久的时间,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亲力亲为所有的事情,于是神在大地上召开了一次旷古的大会,召集了所有人类部落的领袖,有森林人,弄潮人,草原人,甚至有一些聪明的动物也参加了这次会议。神从这些参加的人中挑选了四位,作为他的使者,帮助他分担庞大的工作量。
他把锻造好的四柄神剑赐给了四位使者,后者瞬间获得了神力。
四位使者在火红的霞光中升上天空,飞到神的身边,神低头在他们的耳边一一嘱咐,告诉他们使命和责任。大会散去,四位使者从天空中飞往四个方向,一位飞向了东部的草原,一位飞向了南边的森林,一位飞向了北方的雪山,还有一位,飞向了西边的丘陵和沙漠。
四使徒遵从瑟提的旨意,为蛮荒的大陆上互相杀伐不止的人类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文明与和谐,各个部落间的战争在几百年间不断减少,在使徒诞生的第一千三百二十二年,最后两个战争的部落也宣布讲和。部落战争时代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文明飞速进步的国家时代。
一千年间,使徒们和人类待在一起,神性被人性所模糊,他们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人类为他们建立神庙,把他们当成神来供奉,而他们也渐渐变得高傲,直到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是神。
瑟提的担忧终于变成现实。人类的贪婪和对权利的渴望使他们的文明节节攀升,却也让他们为自己掘开了最深的地狱。使徒们也是人类,使命最终没能战胜欲望。
四使徒先后宣布自己是唯一的神,并拒绝承认永生神使瑟提的存在以及其合法性。他们互相宣战,逼迫人民站队。
战火再度燃起,史称四神之战。
而最先降临的神却被冷落,他的神庙不断减少,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座破败的无人问津的神庙。
神站在北方的山顶,看着子民们逐渐在岁月长河中将自己忘却,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化作地上的许多河流湖泊,但人们却以为这是神使的功劳。人们对神使的崇拜不断升温,直到有一天,瑟提的最后一座神庙也被拆毁,一座神使的雕像取代了那个位置。
神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四位神使在背后所操纵,人类在获得了神性之后仍然无法根除固有的动物本能和虚荣,他愤怒地召来四个神使,斥责他们的贪婪和欲望,责骂他们忘记了自己本来的使命和应有的纯洁。
但四位神使不仅对神的控诉无动于衷,还拔出了神赐给他们的宝剑,想要杀死神。神被四神使包围在中间,也被愤怒的火焰吞噬。
壁画到这里就结束了,不知道是因为故事本身已经没有了,还是因为这墙壁不够空间画出后续的部分。
当伊利亚回到现实时,发现左立恩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伊利亚感觉左立恩的眼神很不对劲。
“没事,你先擦擦眼泪吧。”
“什么?”伊利亚用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奇怪,为什么就流泪了……”这幅长幅壁画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魔力,里面的瑟提栩栩如生,从爱上人类,再到被人类所遗忘,乃至背叛,那一帧帧的画面印在伊利亚脑海里,他甚至感觉自己能看到瑟提当时悲伤无比的眼神,即使自己泪流成河,也没有怨言,直到被自己挑选出来的使者拔剑相向,他才最终被无尽的怒火吞噬,他一定是真的很伤心吧。壁画的最后,瑟提已经失去了霞光万丈的包围,失去了完美的天神面容,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在面对四神使的包围。
“这个故事有结局吗?”伊利亚发现自己突然对神话故事感兴趣了,从前父亲是不喜欢和他讲神话故事的,认为这都是政府和教会编出来愚民的。
“据我所知,有两个不同版本的结局,”左立恩来到了那个闸门口,朝黑漆漆的里面张望着,但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一说瑟提被四神使所杀,其中两位神使得到的永生之力,他们领导的人类就是后来的白灵和黑灵,另外两位得到了繁衍之力,他们使得人类能够迅速扩张,乃至在后来的【大崩裂】中幸存下来。另一说则完全相反,四神使弑神失败,瑟提反而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他铸造比四把宝剑更强大的【世界之泪】交给从永暮峡谷的火山岩浆中诞生的‘复仇者’乌提尔。乌提尔轻松就消灭了背叛的神使,但自己却被人类的野心侵蚀,最终他也背叛了瑟提,瑟提最后亲自毁灭了乌提尔,然后让自己陷入没有期限的休眠中。”
伊利亚简直有点惊讶,左立恩居然了解了这么多神话故事,而自己却像个小屁孩听睡前故事似的。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故事的,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左立恩听这话就笑了:“你当然没听过,你以前住在黑森林里。瑟提的故事在迈格兰并非正统,我们的国教根本不承认瑟提,也不允许出版关于瑟提的故事,只有在精灵之地或者偏远的海边才能听到这些。我也是早年在赤海边的渔村听到的这些故事。”
“你去过赤海?”
“是啊,先别说这些了,这个闸门看起来能被打开,我们来看看有没有开关吧。”左立恩在闸门前鼓捣了很久,又是拉又是拽的。
“你让开!”伊利亚挥剑,一道风刃刮过,左立恩一下子闪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迅猛的风刃碰上铁闸门,石室震动了一下,闸门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上面的铁锈都没有脱落。
“怎么回事?”左立恩远远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风刃没有效果。”
伊利亚抬头看上方的天顶,天空依旧猩红,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天空的颜色,现在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了,晚一点出去,泊阳城的人就会晚一点知道欧里斯的事。
伊利亚着急地又攻击了一发,还是没有用。
“该死!”他直接朝闸门用力一踹,“轰”!铁闸门应声倒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左立恩惊叫连连,“里面还有更奇怪的事吗?”
两人并肩走进了黑暗的隧道,逐渐把那些华丽的壁画和圆形天坑抛在身后。他们保持着齐头并进,这是伊利亚要求的,在这种狭窄的隧道里,他不希望左立恩依旧那么冲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也都没注意,一个黄色的光点突然出现在前方。
“前面好像有一盏灯!”伊利亚兴奋道。
“我怎么感觉那灯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左立恩说,“它好像没有照亮旁边的区域,那里有什么?”
“往前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他们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靠近那盏黄色的“灯”,但是伊利亚却感觉到身边的左立恩脚步明显在变慢。
“怎么了?”
“我觉得不对劲,我们还是往回走吧,越靠近那里我的心里就发毛。”
“我们过去看看,如果不对就往回跑啊。”
“不,我们还是立刻掉头吧!”左立恩好像又陷入焦虑了。
“别担心,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难道那里还能有一条龙不成?”
左立恩没有回答,算是默许了,但伊利亚还是能听到他在黑暗里的呼吸声变得很大。
“到了。”两人站在黄色“灯”面前。左立恩则站在伊利亚的身后,不敢继续往前。
这盏灯其实是一块发出黄色光芒的宝石,除了它自己发光,周围仍然是黑漆漆的,伊利亚只好伸手去摸,希望能摸到什么开关。
“你摸到什么了?”左立恩听到了伊利亚的手在摩挲的声音。
“很粗糙,好像树皮,你来摸摸看。”伊利亚对身后的左立恩说。
左立恩吞了口水,慢慢走上前来。“好吧。”
又是一阵沙沙的声音。两人把灯的旁边都摸遍了,什么都没有,而且这面粗糙的“墙”明显不是平整的,而是有起伏的。
“过不去,我们还是往回走吧。”左立恩说道,没等伊利亚,他就开始掉头了。
“等等,我再试一次吧。”刚才打开闸门的方式让伊利亚想在这里如法炮制一次。
“行,你快点。”
伊利亚运行【乱风】,淡淡的蓝光透过领口逃逸出来,可以隐约看到前面粗糙的墙是黑色的。
“嘿!”他用尽全力朝墙壁踢过去,他能感受到,这面墙居然往后挪了一下。
“呼……”一阵风声从前面传来。
“什么声音,这里怎么会有风?我明明没感觉到风元素啊。”左立恩说道。
“呼……呼……”风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显然是有节奏的。
“这声音,好像不是风声,”伊利亚低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声音越说越小,他在森林里生活的时候,随父亲一起猎杀过大黑熊,父亲自信地带他到熊洞里近距离看熊,那三四百斤的家伙睡觉的时候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这好像是什么动物的鼻息声……”
伊利亚心已经猜到大概了,他感觉自己双腿在发抖,不,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腰间的佩剑被抖得发出阵阵声响。
黄色的灯在慢慢朝左上方移动,伊利亚和左立恩屏住了呼吸。
“左立恩,你不是能跑得很快吗,你能带着我一起跑吗?”
左立恩颤抖的声音传来:“我也想,但我的灵赋是让我自己的体重变轻,才能加快速度,带着你,我得用多三倍的灵力,但我现在灵力还没恢复够……”
“好,我知道了,”伊利亚在黑暗里说道,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数一,二,三,你就直接往后跑,我会慢慢退回去,好吗?”
“好……”
伊利亚感到一阵痛心,左立恩这家伙,居然一丝犹豫都没有!
“一,二,三,跑!”伊利亚压低了声音吼道,但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脊椎快要折了,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个黄色的灯在黑暗中迅速缩小,直至消失不见,等他停下来时,左立恩已经躺在圆形石室的地上了,他看起来好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
一声巨大无比的长啸从隧道里传出来,伊利亚心有余悸地朝里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团火焰从隧道里直喷而出!
“该死”他赶紧闪到一旁。
“现在怎么办?我们怎么出去?这里没有食物,再过几天我们就会饿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