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晦暗,日光隐没云间。
一名鹤发老者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炽热而又凝重。老者手握着铁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里青筋缠着粗壮的肌肉,释放着力与美。
在老者面前,赤红的锻造炉台上架着一把青色的剑胚。锻造炉的底部镂空,连接着高台地下,岩浆不时从地底喷薄而出,火焰腾跃在青剑与老者之间,宛若一层赤色的薄纱。
老者向后拉直握着铁锤的手臂,另一只手伸进火焰之中按住剑胚。随后,铁锤在空中滑落,重重砸在了剑身,金铁相交,声音清脆宛若鸟鸣。
剑身因为铁锤的轰击而微颤,光泽却愈发耀眼。老者的眼神也愈发炽热,呼吸却随着锤子起落均匀统一。
从春色缭绕蜀山,鸟语花香人间到夏阳照耀天下,众听七日夏蝉,老者的目光始终炽热而又凝重,手中的铁锤起落也从未停止。深秋大雁南归,寒冬白雪皑皑,老者的身影在这高台之上仿佛已与天地合一。
从踏上高台至今,春秋已轮回十载。十年很短,对高台上铸剑的老人来说只是眨眼间的一瞬。十年也很长,长到坚持每天给老者送饭的两个小童都长成了少年。
天刚亮,两个少年道士便拎着饭盒,走到高台前向着老者行礼,随后二人把饭盒放在台下,席地而坐开始用餐。
这两个少年是老者的徒弟,他们跟随师傅只学了一年的道术,师傅就上了高台再没下来。师傅教他们的东西不多,很浅,但这十年里,他们没去学其他任何东西,只是不停温故。
山上的其他弟子都不理解,老者自然是登上高台那一刻便开始辟谷,这两个小道士缘何还如此执着送饭,执着去一遍遍重复那些简单的道术?有人曾经问过,但他们只是微笑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老者的两个徒弟每日都是准备师傅和自己的饭菜,然后修练那些最基本的道术。和他们修道时间相仿的弟子都早已成为世人眼中的“剑仙”,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与他们交往。
今天两个少年道士准备的早餐是香油拌菠菜和麻婆豆腐。无论是作为普通人的早餐还是修道者的早餐都不太合适,可是他们想吃,师傅就算不吃可总是爱吃的,他们便做了这菜。
饭菜的香味从台下飘到台上,飘了十年。老者手下的剑胚何止被千锤百炼。若不是天材地宝,这世间又有何物能经受九重玄钢铸成的锻造锤轰砸十年,天火地炎灼烧十年?如今十年期满,剑身明亮,青光冲天而起!铁锤也在一声巨响后粉碎成渣,老者眼中的炽热燃至极致,千百年不曾断绝的炉中岩浆也敛去声息,火焰刹时熄灭。
不知是十年磨一剑,这剑也该成了还是饭菜太好吃,香味让辟谷十年的老者垂涎欲滴。总之,现在锤子碎了,老者从天地间回归人间。台下的两个少年道士有一个因为台上的变故,抬起了吃饭的头,望着自己的师傅。另一个道士却没有任何变化,手握竹筷,以一个固定的节奏继续吃饭。
老者抬起了自己的双腿,十年里第一次迈出了步子。
他走下高台,坐在了两个少年道士身边。
“要盛多少饭?师傅。”
“先给我水。”
十年不曾开口说话,老者的声音如往昔一样厚重饱满。
望着他的少年道士点了点头,从随身带的饭盒里拿出了一个竹筒,递给了老者。老者接过竹筒,清冽的泉水涌入喉咙,老者将其一饮而尽。
“三两饭。”老者放下竹筒,对少年道士说道。“老子十年没吃东西,你们两个小王八蛋竟然就用菠菜和豆腐糊弄我?”
少年道士给老者盛了三两饭。“师傅,这是早餐,您口味再重,麻婆豆腐也是我们的极限了。要是中午或者晚上,肯定会有肉给您吃。”
“一派胡言!”老者怒喝。“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十年你们过来送饭,有三十七次午饭没有肉,七十八次晚饭没有肉。”
“师傅教训的是。”另一个一直在吃饭的年轻道士第一次放下了碗筷。“但午饭没有肉的次数是一百三十四,晚饭没有肉的次数是两百零三。”
“我也记得,师兄说得应该是对的。”给老者添饭的少年道士眨了眨眼睛。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肉。”老者一边大口扒饭一边说道。“你们两个小狼崽子!白长这么大了,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们两个带回蜀山。”
“师傅,食不言,寝不语。”
老者刚要继续反驳,年长一些的少年道士用汤勺盛了一大块豆腐塞进了老者的嘴里。老者便乖乖闭嘴,大快朵颐了。
师徒三人的用餐没有持续多久,除了最开始的一些戏言外也再无交流。这是十年过后三人第一次一起吃饭,每个人都吃的很多,很香。以至于菠菜和豆腐食尽,师徒三人还是各吃了几碗白饭。
十年没有吃饭,只有白米饭也足够让人品味,老者吃的很卖力,很享受。两个徒弟放下了碗筷,示意自己已经吃饱,而且是吃撑了的那种饱。但老者却依旧翘着竹筷,大口嚼着米饭。
等到老者放下碗筷,阳光已经微暖,云影尽数褪去,青剑上的青光也渐渐收敛。
老者起身,徒弟们把碗筷盘子装进饭盒竹笼也随着起身。
“你们两个现在会引灵了么?”
年长一些的点了点头,年轻一些的摇了摇头。
“有一个会就行。”老者点了点头。“等一下云封你随我上台引灵。”
“那我呢?”年轻一些的道士提了提手中的竹笼。“先回去刷碗行么?”
“晚点刷能死?”老者撇了撇嘴。“你师傅今天就要给青剑引灵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留下来看着?”
“等盘子冷了,油凝固了就不好刷了。”年轻一些的道士解释。
“回去用热水泡!”
“好吧。”年轻一些的道士不情愿地把竹笼放回地上。“那师傅你们快点。”
“你看看你师弟,这个品性和那些谷里的老不死越来越像。”老者说道。“真是招人烦,没朋友!”
“师傅您更没朋友。”年长一些的年轻道士道。“我也觉得师傅您还是快点比较好,园子里的茼蒿该拔了。”
“茼蒿?那种茴香了么?”
“还得半月能全熟。”
“那好!我们是得快点了。”老者满意地笑了。“嫩茴香包饺子可最好吃了。”
老者和年长一些的少年道士走上高台,年轻一些的道士在台下望着浮在空中的青剑。他知道青剑是师傅的毕生心血,越看越觉得青剑好看。
老者和徒弟站在青剑下方,老者的眼神从平静再次变得炽热,徒弟的表情也从冷静变化为凝重。
“要引什么灵?”年轻的道士望着青剑。
“天封灵!”老者也望着青剑。
年轻道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疑惑的神色。“天封灵是什么?”
“反正就是很厉害,最厉害的灵。”老者语气很不耐烦。“一会我让你念引灵决,你念就是了。”
“师傅。”少年道士语气淡漠。“不伤天和。”
“无关天地,这是我自己的念和命。”老者叹了口气。“哪来那么多顾虑,开始吧。”
老者并剑指掐决,青剑悬浮空中,青光隐隐。清爽的早晨自然有晨风,可现在青剑在那里便好像定了风波。无论是台上的道士还是台下的,此刻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更远些的殿宇,山谷……整个蜀山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艰涩异常。
定风波,唤天雨。
定一山风波,唤漫天暴雨。老者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远处殿宇里的两名中年道士也举起了右手。更远些的山谷中,一名灰发老者站在丹炉前闭目养神,右手不知不觉中也随之举起。山南边的广场,一个小童举起了手中的道剑。山下百里之外的小镇里,躬耕的农夫放下了手中的锄头,同样举起了右手。
紧接着,在所有这些举起的右手中,青色的光芒都爆射而起,宛若一条条青龙争相斗艳。这些青光临天而上,来到了高台之上,来到了青剑之前。然后,老者望着这数道青光,翻手一指,从他掌间爆射而出的青光隐隐做盛逐渐吞没了其他的光芒。青剑在青光之中,冲天而起,气势远比之前老者剑成之时要狂烈的多。
青剑速度极快,破天而去,渐渐乌云密布,敛去了剑身,但青光却在密布的乌云之中钻出了一个漆黑的空洞。
乌云不断在天空聚集,宛若墨海,电闪雷鸣,却无一丝风起。
老者目光如炬,喊道。“云封!引灵决起!”
台上的年轻道士闻言就地盘坐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白色的道袍无风自动。只一小会,年轻道士的头顶便出现了一个青色人形虚影,这虚影的双腿连接着年轻道士的后背,双手向着天空,似乎是要拥抱什么。
老者并剑指天,高喝道。“天封之灵!来!”
青剑破空,雨落如柱,老者裸露的上身肌肉隆起,雨水点在上面便被弹开,并不能染湿。但另一边,青色虚影下的年轻道士却早已经湿了全身,瘦弱的身体在雨水中飘摇。
台下的道士本以为自己也会被暴雨淋湿,可师兄身上青色的虚影却伸直了巨大的手臂,宛若帐篷一般罩在他的身上。
青剑穿破天空的裂缝中,漆黑一片,隐隐有电光闪过。雨水从裂缝周围的乌云中落下,这一幕宛若末日光景。
“天封之灵!来!”
伴随着老者的又一声高喝,裂缝中闪过了一个巨大的鸟影。这鸟影出现的瞬间,雨水垂落的更加狂暴,以至于整个蜀山都如遭了洪灾一般。
“孰唤吾名?”
威严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宛如天边炸雷。伴随着这道声音,风声渐起,随后狂烈如雨一般。
风雨漫山,蜀山坍塌了几座楼阁,老者脚下的高台依旧不动如山。
“承天之封,汝可甘心?”老者迎着风雨,对着鸟影说道。“引剑成仙道,解天地之封,千年命途可换。”
“成剑灵,铸剑体,破天后回归本源,如此方可解束消缚。”
老者言辞肯切,神色认真。
裂缝中的鸟影忽又转为鱼影,身躯庞大,遮天蔽日。台上的年轻道士身上的蓝色虚影渐渐模糊,身体维持着盘坐的姿势渐渐升空。他紧闭着双眼,任由风吹雨打,身体巍然不动,整个人空灵如仙。
雨水在鱼影清晰之后变成黑色,如墨一般洒落,着在身上却不会有任何不洁。在空中引灵的年轻道士依旧一席白衣,在台下等着师傅和师兄的年轻道士衣裤却都被染黑。
“汝是……”
宛若雷鸣般的声音再次传来,鱼影再次转化为鸟影。鸟影渐渐凝实,一只巨大的鹏鸟头颅从裂缝中出现。
鹏鸟的头颅布满了金色的羽毛,双瞳一只黑,一只白,鸟喙锋利如刀,充满了威严。鹏鸟注视着空中的年轻道士,望着他身后的虚影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老者此时也浑身散发青光,他踏天而起,双臂紧绷向着空中的青剑指去。三千流光从山北呼啸而出,沿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前去。
这三千流光便是蜀山的三千道剑,老者身上的青光转化为青焰,如隔空挥舞三千道剑一般在空中铭刻大阵。
雨水因为这三千道剑的流光从地面逆卷而归。
狂风却忽然把台下的年轻道士也卷了起来。两个道士,一个身穿白衣,一个身穿被雨水染黑的黑衣。二人都紧闭着眼,在空中宛若失去了灵魂的人偶。
老者身上的青色火焰愈发炽烈,三千道剑铭刻的大阵以老者为中心不时旋转。
“青剑可成否?”
鹏鸟望着老者,点了点头。
“名之为图南。”
“哈哈哈哈!好,玄某一生,到此无憾。”老者仰天大笑。“图南剑,成!”
老者在大阵中走动,一把接着一把将道剑举起,然后向青剑掷出。
三千流光此刻都被染成青色,一道接着一道围绕在青剑周围。待得三千道剑全部离开老者身边,鹏鸟高声厉啸。只见天染青霞,两个年轻道士隐没在光影之中,衣衫舞动,一个神情狰狞挣扎,一个面容庄严神圣。老者的身体逐渐透明,化为青色的光雨逐渐消散。
鱼影从鹏鸟的头上剥离,涌向青剑。
以青剑为轴心的光影风暴因为鱼影的融入而不断向外扩张。
身穿被雨水染成黑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此时恢复了意识,他费力睁开双眼,看到的只是满目青光。
“师父,师兄……”
他挪动身子,发现自己在空中如履平地。四处张望,他看到的是师父渐渐消散的身体。
老者微笑着望着他,嘴巴微张,但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年轻的道士知道,师傅说的是“茴香熟了,你去山下剁两斤猪肉,肥瘦二八分做馅。”
“师兄更喜欢羊肉。”年轻的道士回道。
老者点了点头,意思是说“那就随你吧。”
老者努了努嘴,示意他回头。年轻的道士便回头望去,师兄的白袍还在,人却不知所踪,空中的裂缝渐渐愈合,鹏鸟的头颅也早就隐没。
年轻的道士慌忙再次转身想向老者问个究竟,他看到的却是师父的身体消散到只剩下眼睛部分。老者的目光让他永远无法忘却,其中包含了太多情绪。满足与遗憾,欣慰与失落,坦然与不甘相互交织……年轻的道士第一次知道了原来生命在逝去之前会有这么多情绪。
刚醒来的时候他有点怕师父是不是出了意外,可老者马上吩咐他茴香饺子的吃食问题,他心里不由得放松起来。紧接着的两次转身,年轻的道士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忽然明白了师父“随你喜欢”的妥协,只是现在明白未免有些太痛太惨。他睁大着眼,猩红的泪水流下,怒视逐渐收敛了光芒的青剑。
因为突然的疑惑,突然的悲伤,突然的愤怒,年轻的道士喉咙一甜,两眼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从空中坠落的年轻道士并没有一头撞向地面,殿宇里的一男一女两名中年道士此时就在高台之上。男道士脚踩宽剑,飞向空中接住了年轻的道士,女道士则抬起右手做出了轻轻抬起什么的动作,揽住了青剑。
两人对视一眼,皆摇头叹息。
远方山谷之中,丹炉前的老者望着高台的方向。丹炉内发出一声巨响,烟雾从中缭绕。
“果然还是没成。”
灰发老者摇头叹息,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河流,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少顷,一个竹筐顺着河流飘到了老者面前。竹筐里有一个男婴,这婴孩不哭不闹,眸子深邃的让人失神。
“因果纠缠……何时才是尽头,师兄你又何必。”
灰发老者拎起竹筐,将婴孩抱在怀中,目中满是慈爱。
“小家伙,也是苦了你。”
老者抱着婴孩,没去理会丹炉里废掉的珍奇药材,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