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之事,倘若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大约要算上那一年的社戏吧。
那时我和王君一齐拜入寿镜吾先生门下读书已一年,初时王君课业总要比我差上一筹,因此总受到先生责罚,我则能逃过戒尺,便不免暗暗心喜。那年新年后,书屋开课不及半月,寿镜吾先生突然告知我等要收王君为弟子,先生是受到全镇称赞的,王君能做他的弟子,我十分为他高兴。王君和陈叔去年开始寄居在我家,听四叔说是来打秋风的,四叔是族中长辈,住在我家临近。我当时并不知晓打秋风为何物,秋风竟然能打到吗?也问过王君,他总是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王军当时闻言便笑,他说:“我确实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我想:“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便缠着他追问,王君大约是不耐烦了,便教给我一套名为莲花掌的功夫,说道:“待你学会了就能打到秋风了。”那莲花掌姿态极美,动作和缓,便如在跳舞,我想:“这样慢的动作也能打到秋风吗?”虽然不信,但还是练下去,直到如今。我知道了打秋风为何物,也已明白那名为莲花掌的功夫,是和五禽戏差不多的,算是流传下来的不多的精华。
然而当时我疑心王君在敷衍,他拜了寿镜吾先生为师之后,课业便渐渐超过我,也不住在我家了,每当空闲便不见踪影,据说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开了店铺。父亲和陈叔忙于乡试,每日书房里的灯光总到子时才熄,自也不好去打搅,我二人关系本是极好的,但不免渐渐疏远了。
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靠种田,打鱼为生,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于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那年也是,扫墓完后母亲便带着我到了平家村。母亲不知我和王君的关系,还以为如之前般,便也邀请他一起去。我想寿镜吾先生大抵是不肯放人的,但最终王君还是一起到了平桥村,住到我外祖母家了。
在平桥村,我可算得上贵客,许多小朋友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来陪我玩耍。王君就在一旁看我们,只不作声,便如一块背景。有小朋友和他说话,也只是应和两句。几次之后,便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都不肯去他身边了。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然后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子呆呆的,很容易勾引,因此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其次是去放牛,每到这时小朋友便嘲笑于我,因为我常被黄牛水牛欺负。
至于我在那里所最盼望的,却是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社戏。
这一年社戏日期也到了,我时刻盼望,然而到那一天便很失望,没有船来载我去赵庄,外祖母很生气,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只是安慰,也不许我同别人一起去,说是怕外祖母担心。到了下午,朋友们便都去了,我孤零零站在平桥上发呆。
“呦,掉金豆子了,快捡快捡。”王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原来他也没去。我只是难过,却没有流泪,地上怎么会有金豆子?只是看他装模作样,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本来这几天我绝少和他说话的,此刻便向他抱怨起来,说道外祖母家人怎么不早点定,母亲怎么不让我跟着其他人去。王君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却不说话。然而他听了一会,突然说:“不如咱们也来扮戏吧。”
“什么?”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我们也来扮戏,就演西游记,我来当孙悟空,你当唐僧,怎么样?你听过西游记没?”
西游记我当然听过,什么三打白骨精啊、大闹天宫啊,鲁镇最近流传的很。只是:“那不就是当戏子吗?”
“当戏子怎么了?只是玩玩嘛,没什么的。”
我却仍还有顾忌,便是当时年纪小,半懂不懂,也知道戏子是最下贱的行当,读书人是万万不能去当的,当下道:“还是算了,我不要看戏了。”
王君大概是明白了什么,便没再说,只是陪我坐在平桥上,腿一荡一荡的,看着远处入神。
吃过晚饭,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明白了。其中最聪明的双喜边说可以去借八叔的大船,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外祖母有些担心都是孩子,不可靠,大人白天又都有工作,熬夜是不行的,双喜便道:“我写包票!船又大,寿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如此母亲和外祖母便同意了。
八叔的船停在平桥下,一群少年便簇着我一拥而上,有说笑的,有叫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恍惚间仿佛看到有一道人影远远缀着船尾,在河岸上高低起伏,再看去却已消失不见,我有些疑惑,那人好似王君,然而吃饭时外祖母就说王君已经睡去了,便当是自己的错觉。
到了赵庄,近台没有位置了,只能远远的看,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然而那铁头老生不肯翻跟头给白地看,不一会便进去了,又出来一个小旦咿咿呀呀的唱。
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等了很久却也没出来,少年们都有些困倦了,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我只觉得台上戏子五官渐渐模糊,没什么高低了。
最有趣的是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然而老旦终于出场了,大家都很扫兴,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等了许久,那老旦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双喜说道怕他能唱到明天,还是走罢,大家都赞同。
正要开船,突然听到一声“俺老孙来也!”连忙都向台上望去,只见一猴精突地上台来,翻着跟斗,绕台上一圈,最后到了老旦身前,双喜说道:“这筋斗翻得,怕是有上百个了。”
那猴精一把拽住老旦,叫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你这老倌儿却是坐到头了,还是下去吧。”扯住他衣领便是一掷,那老旦像是傻了,动也不动就被扔回后台。我便知道这一段是大闹天宫,此时才看清那猴精五短模样,头戴凤翅紫金冠,脸上毛发丛生便如真猴子一般,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拿着一根铁棒,便如风车一般转了起来,便听得风声阵阵,竟将后台嘈杂之声都压了下去。
台下都在目不转睛的看,那猴精舞了一会铁棒,大约是累了,便将棒子“砰”地砸到台上,杵在那里,身子斜斜靠上,双手怀抱,说道:“如今这天宫便是俺老孙的了,三太子、二郎神、太白金星还有老君,尔等可有不服?”台上就他一个,自然没人回答,但我却听得台后幕布下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那猴精也不去管:“这凌霄宝殿不甚好听,还是叫水帘洞吧。现如今俺老孙也是饿了,正好蟠桃园的桃子熟透,便拿过几个来吃罢。”只见猴精一个翻身,已是单腿站到铁棒上,另一条后曲,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放在额前四下打望,台下都是大声叫好,双喜道:“这猴精,真是绝了。”
我总觉得这猴精身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因此不说话,只是继续看。那猴精便从自己猴头上拔下来个什么,嚼上一嚼,放在手中只一吹,手中便多了个红彤彤的大桃子,当即津津有味的啃了起来。我看到此处,不禁也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口中溢出水来。
此时台后一片叫喊,一群人上得台来围住猴精,手中叉叉丫丫的长剑、枪、棍棒都有,只是大约戏服不够了,很多人只穿常服,不免让人有些失望。只见那群人中带头的和猴精说了些什么,人声嘈杂,听不清,那猴精摇摇头,便有几人上前去动那铁棒,猴精从上面翻下来,伸手一抄,便将铁棒拿在手里,只一抡,那几人便躺倒在地。人群中又有一发喊,更多人围上去。猴精不慌不忙,那铁棒好似耍出花来,指东打西,不片刻那一群人便都躺倒在地了,哎呦哎呦声连天。
那猴精道:“尔等且让开,让我装一波逼。”我至今不懂装逼是何物,然而也没人拦他,那猴精突然放声道:“若天压我,劈开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我等生来自由身,谁敢高高在上。”又道:“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都烟消云散!”那两字他说的模糊,我辩之不清,现在想来,应该是“朝廷”二字,当时却是被震住了,只觉得心脏宛如要跳出来,和他共鸣。那猴精又耍了一番,才一拱手,道:“今天就到这里,谢谢诸位看赏,都散了吧。”又翻着筋斗下台,不知所踪。
这一出戏虽然不长,却十分精彩,尤其是那两段话给我印象尤其深刻,然而终究落幕了,我们便踏上回程。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已经到了深夜。一群少年仍兴致勃勃的说着刚才的戏,船行也并不慢,我便在一旁听着,然而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吃东西。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上了岸边,便在阿发家的豆田里个摘了一大捧,又怕阿发娘知道了哭骂,便又去一旁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抬头间,便好似又看到那个人影,然而问其他人,都说没看到,也就罢了。
罗汉豆是极好吃的,我们将豆荚豆皮都扔到河中,毁尸灭迹。母亲在平桥等我们的,埋怨过了三更才回来。大家都散去,我仍不甘心,便问母亲:“母亲,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黑影,速度很快的。”
“没有罢,我一直看着河这边,没有看见。”
“哦。”我便不再问了,回去休息。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王君正坐在平桥上钓鱼,我远远望过去,只觉得他的身影和那个猴精十分相似,然而怎么可能呢?终究不甘心,还是上前问道:“王兄,昨晚你在哪?”
王君仍旧注视这水面上的浮子,道:“在你外祖母家睡觉啊。”
我有些失望,声音也低沉下来:“哦。”便也坐在他身边,双脚垂到河面上晃了起来。
“怎么了,这么消沉?”他笑着问。
“没什么。”我答道。
“小小年纪这样可不好,来,你笑一个,我就请你吃个桃子,。”
我看过去,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桃子,红彤彤得便如昨晚猴精手中的一般。
尽管刚刚吃过饭,我的口水还是泛了上来。
一九二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