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道观住持李玉枕,自八岁起修道,因过目不忘,通读道藏,而且喜与游方道人坐而论道,口齿伶俐,常常出语惊人,在十六岁被住持师傅起道号为珠玑子。
同年见老祖宗一指移三清殿,天人感应,一日内四重登五重再至六重境,午夜再破“浮屠关”,晋升七重小宗师之列。天下道统震动,举世瞩目,称其一日升三境,尽得天道眷顾。又有人言李玉枕一日不羽化登仙,昆仑即可手执一日道门牛耳。
十七岁,七重境,寸功未进。
十八岁,七重境,寸功未进。
十九岁,七重境,寸功未进。
二十岁,七重境,寸功未进,被嘲“一日天眷”。
二十二岁重阳节,被召入后山,山上老祖宗传上紫府道法。
三十岁时,上任住持仙逝,被任命为昆仑道观住持。天下道统谓昆仑无人可肩负大道,气运将尽,没落在即。其后三十年,武当山、龙虎山、青城山、齐云山共逐天下道统魁首。
六十岁重阳节,李玉枕修成上紫府,听晨钟入八重境,暮鼓响时,已登玄关。
再度一日升三境,破关修得真人。
次日,武当山有白鹿徘徊于山门,过门不入。龙虎山下一稻田遍生双穗,株株无米。青城山上空现彩云,众人将跪拜时有猛风至,少顷万里无云。齐云山门外涌七尺甘泉,却不曾沾湿上山台阶一滴。
同年十月初三,齐云山有道人上昆仑求与李玉枕对弈十九道,遭屠大龙投子认输。继而坐而论道,三炷香后心悦诚服败退。
十月初八,武当山龙虎山道人结伴求见李玉枕。李玉枕奉茶两杯,两道人旋即下山。
十月十二,青城山玄关境道人驭剑上昆仑,剑指李玉枕。李玉枕遥遥一指将其逼退三百里。其败归山门,披头散发谓左右:“李玉枕修得一座上紫府藏神,习得一指可通玄,足以玄关杀抱朴!”
十月十五下元节,昆仑山出白鹿,生双穗,现彩云,涌甘泉。
道统魁首空悬三十年,昆仑道观再登顶。世人皆称珠玑子为“大真人”。
孙老师讲完了故事,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凌淙愣了半晌,听见孙老师咳了一声,连忙把孙老师杯中茶水满上。
“有什么想法?”孙老师半闭双目,漫不经心问道。
凌淙低头看了看那道一指劈就的裂缝,低声说道:“我想修道。”
孙老师面色阴沉:“终究太过年轻,一见小小玄妙,便心痒难搔。李玉枕天下奇才,也得苦修三十年才得一座上紫府,你慧根平凡,灵气稀薄,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你老子哪怕天天在你面前把三清殿搬来搬去搬个三十年,你也不见得能懂何谓一指通玄,你修个屁。”
凌淙笑了笑,说道:“至少能强身健体。”
停了停,又说道:“况且,我还得去地府啊。”
一阵沉默。
孙老师闭目叹了口气:“小凌淙,你不见得一定要承担这些事情的。躲在昆仑山逍遥自在,万事有你那老爹替你顶着,没人敢跟你说什么的。”
“老师,你其实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凌淙脱口而出。
孙老师端起了茶杯,“你爹当初捡你回昆仑山,对我和李玉枕说你将救苍生。”
“我……将救苍生?”凌淙觉得荒谬,自己何等弱小,青城山来个道士一记飞剑即可将自己首级割去,如何救得了苍生。
“然后我一直呆在你的城市,暗中保护你。”
凌淙低头致谢:“谢谢老师。”
“没什么。”孙老师摆了摆手,“其实让我说,救个屁的苍生,天掉下来有高个的顶着,那轮得到你。你好好活着,就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凌淙疑惑。
孙老师没有回答这个疑虑的意思,自顾自说了起来:“你这几天看的什么书?”
凌淙连忙把蒲团旁的书递到孙老师跟前。只见封面上书七个字:三田三关三窍经。
孙老师一见,皱了皱眉,问道:“李玉枕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挑的?”
凌淙答道:“也说不上挑吧,随手拿了一本。名字看起来也比较好懂,就看起来了。”
“哈哈哈什么鬼手气啊这是!”孙老师哈哈大笑,“你知道这书谁写的吗?”
凌淙一时不知老师几个意思。
“不愧是两父子,”孙老师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这本是你爹写的书啊!”
凌淙哑然。
后山。
孙老师站在殿门前,盯着一片漆黑的殿内,欲言又止。最后走到旁边凳子上,一屁股坐下。
殿门前还站着几个道人。
天下道门唯一一位“大真人”,昆仑道观住持李玉枕。
掌管昆仑山道观炼丹炉的殷长生。道门近百年来唯一一位能炼出“玉皇丹”的外丹大家。九华山名僧曾言炼成一颗玉皇丹,难度相当于一人独力建成一座七层浮屠。也许因为日服丹药,养生有道,殷长生不愧其名,已经活了足足一百二十岁。昆仑山近百种丹药,不管是强身健体的,还是救人性命的,几乎都出自他手中。
掌管戒律的宋青溪,李玉枕修成上紫府前昆仑道力第一人。已过七十,却依然健壮如牛。长相严肃,但其实心软得很,教训观里的后辈次次虎头蛇尾,掌管责罚棒近三十年,才仅仅用过一次。山上小道童不怕他,他也并不在意。李玉枕笑其修道一生,修得腹中一团和气。
掌管功法但其实什么都不管的道痴陆行舟,长年邋邋遢遢,不爱说话,除了修行,其余事情一概不问。年轻时见李玉枕一指逼退青城山老道后悟得一剑,一年后下山一剑斩断一条为祸一方的恶蛟。上任住持称其根骨奇佳,被道门誉为万法皆通,刚过五十,但已身处九重十数年。
最后便是李玉枕从南海游历途中收的孤儿徒弟,天天不务正业只知道笑嘻嘻提笔练字的李湛卢。他比凌淙还要小一岁,被师父带上山后拜见陆行舟时,让陆行舟双目放光,一天说的话比往前五年加起来还要多。陆行舟连连赞其天生剑胎,威逼利诱他学那斩恶蛟一剑,他却死活不肯碰剑,只知写字,曾一月写秃十支狼毫。
六人站在殿门前的空地,沉默不语。
良久,李玉枕先开了口:“恭喜老祖宗,凌淙决心修道。”
殿内尚未回应,面相凶恶但其实心底善良的宋青溪却先骂了起来:“恭喜个屁!此子资质平庸,何德何能……”
炼丹炼了一辈子的殷长生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叫骂。宋青溪一扯衣袖,闭嘴是闭嘴了,却依旧一脸不忿。
殿内依然没有动静。
李玉枕面带笑意,对他摇了摇头。
宋青溪吹胡子瞪眼,狠狠跺了一下脚,不理这位平时最为敬重的大师兄。
殿内传来凌平川的声音:“你真的想好了?”
顿了顿,凌平川又补充道:“虽然数十年前我便跟你说过会有今天,但是你现在若是反悔,我不会强求,更不会怪你。”
李玉枕笑了笑,朗声答道:“我意已决。”
殿内传来一声叹息。
然后,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年的殷长生,平生第一次看见老祖宗面容。
因为凌平川居然走出了三清殿。
李玉枕、殷长生、宋青溪、陆行舟连忙施礼。
这时,众人发现有事不妥。
辈分最小,本来不该来但是偷偷跟了过来的李湛卢竟然没有行礼,反而径直走到老祖宗跟前。
凌平川有些愕然,坐在一边的孙老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湛卢依然是笑容满脸,跟其余四位长辈大相径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李玉枕还没反应过来,正要出言斥责,却见李湛卢从怀里掏出一叠宣纸,上面写满他自己的字。
李湛卢递给凌平川,说道:“老祖宗,这是我今天的字,您看如何?”
凌平川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反而伸手接过字帖,细细认真察看。
殷长生、宋青溪与陆行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平时最为吊儿郎当的师侄今天发了什么失心疯。老祖宗也是不太正常,现在是赏书法的时候吗?
孙老师见状好奇,飘身来到凌平川身侧。凌平川看完一张,便递给他,看来是想跟他一同赏字。
孙老师一张一张看完,然后由衷称赞:“绝妙手笔。”
凌平川点头附和:“嗯。”
孙老师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湛卢,说道:“很难想象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李湛卢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可惜最后凌平川盖棺定论道:“好字,但不够。”
李湛卢一脸沮丧,转过身对李玉枕说道:“对不起啊师父,今天的字是我这辈子写得最好的啦。”
李玉枕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强忍泪水,说了句:“无妨。”
陆行舟好奇心起,向孙老师讨要师侄的字,想要观看一番。
孙老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是不要看的好。”但见他执意要看,只得抽出一张字帖递给他。
陆行舟伸出双手刚刚接过,身上道袍两袖便立即被毁去一半!
陆行舟目瞪口呆,驻足凝神半晌,方才说道:“字中有剑气!”
殷长生、宋青溪急忙转头望向李玉枕与李湛卢,却又见到更令人惊讶的一幕。
老祖宗对着李玉枕,一揖到底。
李玉枕并无避让,反而昂首挺胸,受了这一礼。
一朝登作小宗师又如何?
一日玄关作真人又如何?
今天,才是他一生最得意最骄傲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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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紫府,可救天下苍生。
我有一徒儿,能兴昆仑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