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婆婆到城里,是我提出来的。
公公和婆婆结婚近35年,贫贱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抚养四个子女,倒也简单明了。没成想,就在要进入宝石婚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却亮起了红灯。
在陈家,没有公用帐号的概念。男主外女主内,在这个家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婆婆一张刀子嘴,喜欢操持家务,自然,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诸如今年养了几头猪,卖了多少钱;养了多少鸡,换了多少钱都有婆婆掌握着经济大权,当然,心疼孩子的她,也常常会在生活费之外,摸出几十块钱,在塞给孩子,以体现母爱之伟大。公公则掌管着家里每年卖粮的大头经济权,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基本由此而出。
每年,公公都会在卖粮的时候,留下几块买烟钱,给自己额外多买几包烟,算是犒劳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就这样,夫妻俩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十年,孩子都长大。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陈中泽大姐的婚礼。按农村的习俗,男方要送一些彩金到女方,用来宴请宾朋及置办嫁妆。女方也会办一些家电,送给即将出嫁的女儿,希望我出嫁后能生活得好。当天,鼓手们吹着大小号进门的时候,大门口一众亲戚排成一排,开始要糖要烟,以图个利是。
没成想,接亲的人只带了糖果。忘了带烟的接亲队伍被拦在了大门外,有人起哄:“老婆要娶走,香烟却没得。”也有人喊:“成亲没有烟,看不起老丈家!”……
亲戚们的一致意见就是:没有香烟敲门,这新娘是万万接不走的。这时,本家娘舅把公公拉到内房,语重心长地说:“老陈啊,嫁女儿不能嫁成这样哪。年轻人不懂,侄婿家的大人总懂的吧?按理,这彩礼里就应该把喜宴和嫁妆的钱都备好。你们做父母的一片心,贴就贴了。但这进门烟还是要的,万万不能就这样接走,不吉利,老风俗还是要有的啊。”他提议,让接亲的人到镇上店里先预支几条。公公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转身回到门前的时候,却发现,讨利是的亲戚们都已经拿着烟,一个个神情奇特地散开了。接亲的人则已经顺顺利利地进了房间。
这瞬间的转变让本家娘舅和公公都一头雾水。一位讨利是的亲戚看见公公,开玩笑地说:你家老婆子已经从房里拿了,送女,送嫁妆,连香烟也送。老陈,你家家底不错啊!
原来,一直在后厨忙活的婆婆听到前厅爷们儿喉咙震天响,双手搓着围裙也到了前厅。听到亲戚们把接亲的人拦在门外不让进,就急急地拉着一本家亲戚问原因。一听到因为几条烟的事,耗了这么久,就转身到房间取了几条烟,交给了接亲人。
公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着堂叔伯、表兄妹,这算怎么回事?别人家嫁女儿彩礼都够家里造一幢房子了,他倒好,老丈人想不到一条烟不说,现在迎亲的时候,连这些亲戚本家要支烟抽都要不到?这倒好,这没文化的疯老婆子,还插手直接倒贴了?实在是,实在是老脸都丢光了……
公公觉得,自己几十年下来,忍受着婆婆的各种唠叨和管束,连一天抽几根烟也要算得清清爽爽。家里一手遮天的,都要听我的。这也算了,这下子更绝,嫁女儿干脆各种清仓大赠送!这老陈家的女儿是怎么地了?没人要不成?还当着几辈子亲戚地面,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场雷暴瞬时开始,公公压制了多年的“忍辱负重”,全部倾泄而出。他做出了这辈子能表达他愤怒的最佳方法——掀翻了正桌的席位。刹时,新娘的哭喊声,亲戚们的劝阻声,以及婆婆的哀嚎声响成一片。
第二个月,公公背着简单的行囊,只身去了上海,去时恨恨地留下一句话:再也没办法和她处下去了!我走了。
公公之所以这么毅然决然地选择出走,让陈中泽和三个姐姐都始料未及,但公公去意已决,且理由充分:几十年都忍下来了,实在不通再忍了。他用坚决里带着哀求的语气对陈中泽说:“我现在58岁,我要清静地活剩下的十几二十年。以前你们都小,现在,我的责任也完成了……”
少了男人的家瞬时就没了主心骨。两个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婆婆一个人在家养着一头猪十只鸡鸭。
有一个周末,我和陈中泽回老家时发现,婆婆给鸡鸭喂食的时候,眼神就会渐渐地散开。
以前,盯着眼前的鸡鸭的时候,婆婆看到的是一张张票子;这会儿,再看着“嘎嘎”的活物,婆婆的眼神就会穿过它们向下延伸开去,穿过脚踩着的泥土,穿到上海去……她仿佛已经知道了公公这一去不复返的理由。她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个和我生活了近40年的男人,怎么可能因为几条烟就离我而去了?
再说,她拿烟不是救急么,回头女婿还能不加量送还不成?
就这样,婆婆用了所有能动用出来的脑细胞,思考了整整一个月,总结出了公公离去的原因——肯定已经有其他女人了。
第二个月,婆婆就把自己的前半生回顾了一遍,我想着从19岁嫁入陈家,和公公有惊无险地也已经过了半辈子了,还帮他生了两个孩子,做牛做马了几十年,没想到头发都花白了,却换了这么一个结局?没想到公公居然有其他女人了,想着想着,一向要强的婆婆眼泪就来了。
开始的时候,是喂鸡喂鸭的时候流;再后来,是吃饭睡觉的时候流;再后来,每次给陈中泽打电话的时候流。开始的时候,是眼泪是悄无声地流,流着流着,就发展到了呻吟着流,再后来,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后来的后来,发展到了每打一次电话就向儿子表达一次自己已经看透了,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愿。每到挂电话的时候,她会加一句:“我已经把农药瓶放在床头了,哪天打不通电话了,就回来帮我料理后事吧……”
可是,古话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怕老人家哪天真一个想不开走了,那陈中泽真是成了天下最可怜的孩子了。
于是主动提出让婆婆来城里和他们一起住。
我的宗旨是:住得习惯就住着,住不习惯,散散心也好,免得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