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步红英坐在牛头山下的羊肠小路上,踮着脚、努力的拉长了脖子望着前方马道的尽头。
“终于回来了。”忽然,她脸上的担忧、焦虑之色突然一扫,喜笑颜开的提起裙子飞快的向着马道上冲去。
马道尽头上的出现了十几道黑色身影,不是谢晓南他们又是何人?
“南哥,红英接你来了。”走在谢晓南左边的金不换望见步红英的身影,开口提醒道。
行走时习惯微微垂着头的谢晓南抬起头,茫然、空洞的双眸渐渐凝聚在天地间唯一的一抹红色上。
他依然板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身上的生冷气息却突然之间缓和了一些,就好像他刀削斧砍般的冷峻面孔变得圆润了。
只是这些变化都太过微妙、也十分自然,谢晓南身后的金不换与剑奴等人都未发现。
步红英小跑着冲过来,一脸喜悦的正待打招呼,便发现谢晓南背上的尸体,微微张开的嘴立马就闭上了,只是不断的打量谢晓南与金不换,想要看他们有没有受伤。
金不换笑了笑道:“莫担心,我们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步红英这才放下心来,走到金不换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今日的经过,但金不换却未如她想象一般眉飞色舞的给他吹嘘今日的英勇事迹,而是颇有些丧气的说了一句回去再说。
步红英见他的神情,当着这么多人到也不太好问了,心中想道只要他们平安就好。
…………
谢晓南房中,他与金不换相对而坐。步红英站在一旁,双手不停的从食盒中将一叠叠精致的小菜摆在八仙桌上,末了,还在谢晓南与金不换身前各放下一个冒着热气的酒壶后。
见两人都沉着脸不说话,步红英又拿起两个酒壶给他们一人斟满一杯……金不换身前的是酒,谢晓南身前的,是清水。
沉默了良久的金不换伸手抬起酒杯碰了谢晓南身前的酒杯后一口饮尽。
谢晓南也抬起酒杯饮了一口水。
“南哥,你说这江湖到底是个啥样?我怎么觉着和我想象中江湖不一样呢?”金不换放下酒杯,给谢晓南碗中夹了一筷子卤牛肉后轻轻的问道。
谢晓南没动筷子,耷拉着眼皮轻声道:“与戏文中的江湖肯定不一样。”
金不换洒然一笑,拍着桌子道:“还是南哥你了解我老金!你咋知道我想象中的江湖就是戏文中的江湖呢?”
步红英抬起谢晓南身前的酒壶,正待给他再斟一杯清水就被谢晓南伸手压住了酒壶,他伸手拿起金不换身前的酒壶,给他斟了一杯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赌咒发誓再不与谢晓南饮酒的金不换没吱声。
谢晓南抓起酒杯仰头一口饮尽,当他低下头时,脸颊迅速发红,“我七岁后便生长在铁拳门,可我师傅从来不给我讲江湖是什么样的,只是叫我自己去经历、去悟。
我十五岁之时跟着冷执事进驻双流县,在半道上遭遇了双流县几个帮派伏击,羽箭就像是蝗灾一样密密麻麻的射下来,身边的同门在几息之间便倒下了一半,我看着死在箭下的同门,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年死在那帮该死一百遍的府军弓箭下的族人,只觉得脑子像是被一柄刀狠狠搅,绞的我头疼欲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出去的,只记得我一个劲儿的挥刀、拼了命的挥刀……后来,我听冷执事说,死在我刀下的有四十多人,没一个有全尸。”或许只有饮酒之后,谢晓南才有这么多话。
说到此处,谢晓南又抓起身前步红英给他斟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一手扶着八仙桌继续说道:“那时,我以为江湖便在我刀中,只要我的刀够快、只要我的刀够狠,迟早能够杀出一个报仇雪恨、迟早能够杀出一个朗朗乾坤!那三年,我不记得我挥了多少刀、杀了多少人。
直到我师傅为替铁拳门挡灾,旧伤发作而死,我和我师弟成了孤儿,我才知道,我的刀再快、再狠,也换不回师傅,那时,我以为江湖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整个江湖,没一个好人。
待功力踏入五品后,我去曹府报仇,那曹墨轩的确是个好官,这些年为华阳县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儿,当年我谢家村惨案,他也的确不知,我不想杀他,可不杀他又对不起死不瞑目的族人……我砍了他一臂,砍了一个好人、一个好官一臂,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今日在二郎寨,我与秦铁牛以及那些山贼无冤无仇,他们也算不上穷凶极恶的该死之人,我不想杀他们,可他不降,我就得杀,一个不留的杀光……他们若不死,反抗我们的人就会更多,死的人也会更多,所以,他们必须死……馄饨,这便是江湖,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的江湖。”
若是顾南北还活着,看到如今的谢晓南一定会老怀大慰的抚须微笑……自从谢家村被屠,谢晓南便从未对人说过这么多话,哪怕是对顾南北和聂晓北都没有。
朋友很多时候都是比亲人更加适合倾诉的对象。
步红英一手拄着下巴,痴痴的望着谢晓南,双目中泪光闪动……她才发现,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的谢大哥,心中竟然是如此的挣扎。
金不换沉默着端起酒壶给谢晓南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眯起一双小眼睛轻轻的道:“我家世代都是杀猪的,我老头子抠得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儿用,但实话说,我自小从未缺过吃喝,所以这些年我练武,只是兴趣,从未想过要靠武功吃喝,按理说,我现在就该在家中干杀猪卖肉的营生。
就因为后来羡慕戏文里义薄云天、为国为民、万人敬仰的大侠,想着自个儿也能像那些大侠一样,混到无论上哪儿吃喝都不用给半文钱的地步,在茶楼里听到了南哥你‘蜀郡魔道第一人’和‘血屠’的字号,还当是一举成名的机会来了,傻乎乎的揣着祖传杀猪的家什儿,瞒着我老头子和老娘就溜到了华阳县,恰好见到南哥你在府军的包围下出城,然后就自不量力的在半道儿上堵你……说起来,还得谢谢南哥你当初没下杀手,不然我老金现在可就在地下给我家几位老祖宗跑腿了。”说完,金不换举起酒杯与谢晓南碰杯之后一口饮尽。
步红英闻言,笑颜如花的道:“喷、喷,金胖子你整天杀猪、杀猪的,我还以为你只是喊着玩儿,想不到你家真是杀猪的,以后山上杀猪的活计可就交给你说。”说完却是起身招呼屋外的剑奴搬一坛酒过来。
金不换也不管步红英的玩笑,抓起袖子胡乱的擦了擦嘴,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先前跟着南哥你在华阳城外杀那些没人性的乱军,我心里啥事儿都没有,就当是杀畜牲,可今日二郎寨里那些山贼和咱们山上的弟兄有什么两样?我还是一个劲儿的杀、杀、杀,直到被秦铁牛的热血一冲,我才发现自个儿现在就和戏文里头那些屠人满门、吃人心肝的江洋大盗有啥两样?我当时就想,我老金当初是想做大侠来着,怎么混来混去混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初出茅庐的江湖后进在混迹江湖一些时日后都会遇到这样的疑惑,自制力好的三省其身,靠向正道;自制力不好的破罐子破摔,彻底堕入魔道。
脸颊红的宛如猴子屁股、已有四分醉意的谢晓南微微的抽起嘴角自嘲道:“那是因为你交了我这个蜀郡魔道第一人、屠人满门、杀人无算的‘血屠’做了朋友。”虽然他从来不提这些,但不但代表他从来不想,只是就像他之前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知道自个儿离魔道不远了又如何?他还不是得继续杀人,直至该死的人都死完或者自己身死。
醉卧山河君莫笑,一入江湖何时归……
金不换闻言一抬酒碗,不爽的道:“这是什么话?若你是恶人,那我老金便是做了恶人也无悔!”
谢晓南醉醺醺的抬起酒碗与金不换干杯,然后眯着眼睛晃来晃去的想了好久才慢悠悠的道:“馄饨,你上有双亲、后有祖业,若是觉得这江湖污浊不堪,就回双流县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去吧,这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日子,不搀和也好!”
金不换猛地摇着头道:“不干,在无悔阁每日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回家后整日算计那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还要笑迎三教九流的烂人,我可过不出来……实话说,以前我老金瞧见碍眼的砸碎,顶多也就结结实实的揍那些王八蛋一顿,但我现在若是回去,恐怕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得劳烦南哥你去双流县劫狱了。”
谢晓南醉醺醺的没个什么表示,而一旁的步红英却是大点其头道:“金胖子你这句话在理,以前咱们清风寨内就有好些个偷偷摸摸下山想要过安生日子、没过几日就又灰溜溜的回来的夯货,好些个都是回家两三日便宰了几个泼皮恶棍,被官府追得鸡飞狗跳的跑回寨子的。”倒是步红英这种从小生长在恶人窝子里的‘江湖二代’没有这种疑惑,对步红英来说,拿剑砍人和拿菜刀杀鸡鸭,没有任何分别……恐怕也唯有这样的姑娘,才会对谢晓南这种‘凶名赫赫’的‘魔头’如此着迷。
这一日,谢晓南和金不换都醉了……谢晓南是真醉,金不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然,这一次见识谢晓南发酒疯模样的不是金不换,而是另一个让谢晓南‘耿耿于怀’的光头。
…………
酒醉的谢晓南当然不知道,蜀郡江湖已经闹翻了天。
“二郎寨被血屠灭寨,鸡犬不留!”
无数精疲力尽的信鸽带着同样的信息不断穿插在蜀郡各县,一道道命令随着信鸽的到来颁布下去,双流县、郫县、温江县、新繁县这四座曾经被谢晓南的柳叶刀砍杀过的县城率先奔溃,所有接到‘血屠贴’的山贼势力,无论大小,统统收拾细软、拖家带口的朝着无悔阁进发。
其他县城也有拖家带口归顺无悔阁的山贼势力,但大多数有地盘、有字有号的山寨还在观望,等着其他人来出头,反正留十五日之期还有些时日。
除开这些接到了‘血屠帖’的匪寨,一些被风满楼无视的小门小派、无门无派的独行侠、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以及一些自持能在‘血屠’手下混口饭吃的江湖儿郎也从四面八方赶向无悔阁。
无悔阁能够这么顺利的扩张,即和谢晓南‘蜀郡魔道第一人’和‘血屠’的赫赫凶名有关,也和他下重手屠了二郎寨杀一儆百有关,除此之外,也有风满楼一统剑南道江湖后这些人活不下去、混得不如意、受到风满楼压迫的因素在里面。这样看来,吕山河却是助了谢晓南一臂之力。
据风满楼‘捕影堂’粗略估算出来的数字,各县前往无悔阁的人数已超过一千,其中有名有姓、至少都有六品内功的好手都有数十位之多……只是捕影堂递上去的截杀请示迟迟未得到楼主吕山河的批复。
而剑南道另一大势力‘项家军’内也没有任何动静,唯有即将送出军营的三千白银和两百兵甲变成了一万白银、六百兵甲。
都说高度决定眼光,或许在真正的高手眼中,似无悔阁这种短时间内飞速扩张的帮派本就是空中楼阁,其根本还在阁主谢晓南身上,他若身死,无悔阁再扩大十倍,亦不过是一群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
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人一剑吞并剑南道大半江湖势力的‘风满楼’楼主吕山河,是如此;独骑入剑南,短短三月便收拢剑南道所有暴民与乱军,组建三万人‘项家军’的项鼎,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