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过后的冬天,特别的冷。
老天爷似乎要将大旱期间欠下的雨水都还给大地,撒盐似得小雪与鹅毛大雪交替,只是不曾停歇。
对那些家资殷实的文人骚客来说,银装素裹的天地总能挠到他们的痒处,披上厚厚的鹤氅、带上捧炉的书童、约上三两好友,找一座古亭小酌几杯或是伴雪泛舟湖上,再写下一些无病**的诗词,总能传为一时佳话,若是还有几分真才实学,写下几句脍炙人口的佳句,那更是会成为千古美谈!
然而在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眼中,那一片片覆盖着皑皑白雪山林,就像是无数代表死亡的哭丧棒。饥饿可怕,寒冷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又饿又寒。每一天,都有百姓蜷缩在单薄的枯草床铺上被冻死;每一天,都有百姓被掩埋在被积雪压塌的房屋中……人的命,有时候顽强得就像是鹅卵石,哪怕再多的苦难加身,亦能巍然不动;可有的时候,又脆弱得宛若浮萍,经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华阳县内所有的街道、巷弄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城内大多数的商户都大门紧闭,唯独一些酒肆、勾栏还不时传出几声寂寥的笑声。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出现几个都是行色匆匆,倒是有一些为了几文钱冒着严寒在街道上铲雪的民夫不时聚在一起说些不荤不素段子驱赶严寒……南方没有北方猫冬的习惯,但面对这样极端的天气,南方人亦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猫冬。
时近晌午,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前后冲过城门,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着。
冲在前方的是一个在这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内竟然还**着上身的男孩,只见那男孩肤色黝黑,面庞棱角分明,两道剑眉满是倔强之意,一双褐色的眸子没有焦距、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都说面由心生,这男孩面容冷峻得就宛如屋檐上悬挂的冰溜子,心里又该冰冷成何等地步?
男孩的背上负着一个足有成人半人高、水桶粗细的沙袋,面无表情的匀速向前奔跑着。他的步伐很奇特,双脚呈八字状朝左右迈出,两步后小小的向前滑行一步,因此他的身躯显得高低不定、左右摇摆,就是一个脚步踉跄的醉汉!待脚下奇特步伐循环两次后他口里才呼出一口长达尺余的白气,**的上身也随着他呼气的动作涌出一阵热汗。
男孩身后,是一位身穿单薄灰色长衫、背后负着青布包裹长条的魁梧老者,老者负着双手,也不见其双腿如何迈动,却保持着一个极快的速度,始终跟在男孩的身后,最奇怪的便是老者一身灰色长衫在凛冽的寒风中竟然没有丝毫扬起的迹象——这小小的华阳城内若是有江湖一流高手,只怕一眼便可看出,老者一身内力赫然已达由内入外之境的二品高手之境,只差打通任督二脉这一步,便可打通大周天,步入内力生生不息、可一苇渡江的一品宗师之境……虽然任督二脉这一道天堑不知困死了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但面临突破一品的二品,早已超出了地域的限制,在整个神州大地都属于有名有姓的强手,即便是如今处在江湖这座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寺一观一盟一山’当中,也属于客卿、二代长老级人物!
“晓南,吐纳之法三长一短,不可乱!”
“游鱼身法注重一个游字,活方为游!”
每当男孩的呼吸节奏和脚下的步伐出现乱象之时,灰衣老者便会轻轻的开口提醒……这一老一少,正是顾南北与谢晓南!
每当顾南北开口之后,谢晓南便会停下脚步坐站直了身躯,轻轻的道一声‘是,师傅’后再次动身。须知吐纳之法讲究的便是一个‘胸中自有一口真气足’,谢晓南一说话,便泄了胸中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也会随之流失大半,再次动身时便会显得格外的艰难。
但谢晓南却似乎没有感受到身躯传来的酸软之感,只要顾南北一开口,无论他是在滑行还是在呼气,都会立刻停下来回应……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来说,只要能表达一点他心中对顾南北的感激与尊敬,浑身酸软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酸软至少代表着他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对此,顾南北也曾开口制止过,见他不听,便也听之任之了……如此对他修习内功虽有稍许挂碍,但对打他熬筋骨却是一等一的好法子,他都能忍得了浑身肌肉酸软之苦,做师傅的又则能不成全他?
看着谢晓南,顾南北心中暗暗的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徒儿十分的满意,吃得苦又孝顺,根骨虽平凡,但其意志坚韧得连他这个老江湖都忍不住惊叹。打熬筋骨之苦,同样走过这个阶段的顾南北十分清楚,好多次顾南北都觉得谢晓南该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却奇迹般的坚持了下来,就仿佛这个今年不过十岁的小不点魂魄和肉身是分离的.正所谓勤能补拙,谢晓南的坚韧意志完全可以弥补其天资不足,顾南北闯荡江湖数十年,见多了进境神速却后续乏力的‘少年天才’,如今江湖当中登顶一品宗师之境的,大都是天资不甚高、却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完三流九品的‘鲁钝’之辈!
唯独有一点,让顾南北心中顾虑重重,那便是晓南心中深重的戾气与寒意,收徒之时,他只当小孩子没个定性,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多的苦难与仇恨都会慢慢的烟消云散,哪知半年过去了,这孩子眸子中的戾气与寒意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渐渐固定了下来……因为这份顾虑,顾南北至今都未曾传授谢晓南任何的拳脚、刀剑功夫,只是教了他吐纳之法与身法。
谢晓南似乎也明白师傅心中的顾虑,因为对师傅的感激与尊敬,哪怕他心中极为渴望力量,也未曾吐露过半句要学习拳法、刀剑的言语。
心中正思忖该怎样去化解谢晓南心中戾气与寒意的顾南北突然发现谢晓南停下了脚步,“何事?”
谢晓南转过一张冷峻的脸,目光没有焦距的望着左方的一条巷弄,“有哭声。”
顾南北微微一怔,运功至双耳,立刻听见左方的巷弄里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婴孩哭声,当即颇为惊奇的看了谢晓南一眼,以他的功力,即便未曾留意,听力也当是谢晓南的数倍,他都未听见,谢晓南竟然能听见?
顾南北脚下轻轻一点,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轻飘飘的宛如一只大鸟般掠进左方的巷弄,谢晓南闷着头发足狂奔,竭力跟在顾南北的身后。
转过一处墙角,顾南北便见到在一家大户人家的后门台阶上放着一个简陋的竹篮,哭声正是从竹篮里传来的,他不由的微微一叹,又是一个弃儿。
今年蜀郡遭遇接连的旱灾、雪灾侵袭,莫说那些生活困苦的农户,便是居住在城内的这些住户生活亦十分艰辛,一些往年小日子还算红火的小富之家如今都落了个倾家荡产、插标卖首的下场,至于那些不幸今年降生在华阳县的婴儿,除了少许幸运儿,不是被狠心的父母卖掉就是随意丢弃在那家大户的后门。
顾南北叹息着上前抱起竹篮里的婴儿,揭开包裹着婴孩的单薄葛布看了看,却是个五六个月大的男婴,这么冷的天,竹篮里就垫了些稻草,男婴浑身已经冻得青紫,感觉到被人抱起,觉得委屈的男婴哭得更大声了。
“好狠心的父母!”顾南北只是微微一打量便铁青着脸低沉怒斥道,今日若不是谢晓南听到这婴孩的哭声,再过半个时辰,婴孩就得活生生被冻死——人上了年纪,总是心软的。怒斥过后,两股青色的气劲便从顾南北双手涌出,缓缓将婴儿包裹起来,几息的时间,周围便升腾起热气。
一炷香后,青色气劲缓缓流回顾南北体内,他略显疲惫的呼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点点汗迹……虽说婴儿身子骨弱,以内力为其驱寒极耗心神,但以顾南北二品大高手的身份,理当轻而易举才是,怎会出现疲惫之色?
感觉到身子暖和了,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扬起一张哭得像小花猫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眼前的顾南北和谢晓南。
“咯咯咯”,下一刻,男婴突然快活的笑了起来,向谢晓南伸出了一双白白嫩嫩、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手,那摸样,竟是要谢晓南抱他。
板着张脸,宛如雕塑一般站在顾南北身边的谢晓南身躯一震,愣愣的望着男婴,似乎有几分不知所措。
顾南北心中顿时大赶诧异,自家徒儿身上的戾气与寒意之重,便是城中的野狗见了他都只能夹住尾巴呜咽着逃窜,门中的孩童更是没有一个敢亲近他的,这男婴虽幼,但依然有生灵最本能的趋吉避凶直觉,怎么会主动要他抱?
顾南北看了看自家不知所措的徒儿,又看了看手中‘咯咯咯’的笑着不断摇晃小手的男婴,心中一动,将男婴递给谢晓南。
谢晓南本能的伸手接住,身躯却在霎时间僵硬,宛如一颗大树般任由男婴在他怀里乱爬……除了师傅,他不习惯与任何人这样亲密接触。
在场的三人,恐怕都没意识到,谢晓南与男婴的这一伸手,便足足拥抱了一生,无论何等艰难、何等绝望的境地,都不曾丢下过对方独自前行……若是命运真的存在,那么今日便是这一对南辕北辙的兄弟宿命中的相遇。
顾南北拿起竹篮中除了稻草和葛布外的唯一物品,一个绣着一头可爱老虎和一个聂字的大红荷包沉吟了片刻,淡声道:“既然此子与我师徒有缘,今日为师便收他为门下二弟子,他姓聂,便取名聂晓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