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城外搭建了十几座施粥棚,既有朝廷赈济蜀郡设立的救济处,也有本地善人、大户置办的粥棚,近千流民拿着破碗乱哄哄的拥挤在十几座施粥棚前,争前恐后的领取着这每天只有两碗的活命口粮。
稀粥真是稀,盛在碗里都能倒影出人影,喝十碗也不见得能维持人一天的消耗……但华夏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但凡只要有一丁点活路,他们就能以惊人的忍耐力熬下去……
一座悬挂着‘铁拳门’旗帜的粥棚前,一个看年纪不过七八岁左右、衣衫褴褛的瘦小身影也在流民群中奋力的向前挤着,只是他不像其他流民那般,满脸可怜的叫喊着‘行行好吧’、‘我已经饿了两天了’、‘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多给点吧’,他只是沉默的一个一个向前挤,偶尔被一些身强力壮的流民挤出来也不见其脸色有什么变化……就仿佛他只是来挤施粥棚的,而不是来抢夺那吊命的稀粥。
就在施粥棚里的四桶稀粥快要施完的时候,瘦小身影终于领到了一碗米粒屈指可数的‘粥’,他端着破碗,转身低着头向着墙角下走去。
还未走几步,他的脖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住,将他宛如提鸡崽般的凌空提起,然后手中的破碗被人一把夺了过去……落地之后,瘦小身影转身望去,却是一个身高七尺、一脸痞气、袒胸露乳,即便是在这粮食奇缺的旱灾时期里依然显得腰肥体胖、油光满面的闲汉!
闲汉夺过了破碗后,看也不看瘦小身影一眼,仰起脖子便大口大口的吞咽碗里的稀粥,‘咕隆’、‘咕隆’的声音显得各位刺耳!
见到这持强凌弱的一幕,旁边的流民没有一个站出来仗义执言,几个从闲汉身边经过的流民反而是弯着腰、护着手中破碗加紧了脚步走过,唯恐闲汉喝完了瘦小身影的稀粥后再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千古不外如是!
被夺走口粮的瘦小身影不哭也不闹,只是冷着张脸梗着脖子,一双褐色的眸子没有焦距的望向闲汉,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谁都以为,这个孩子怕了那强壮的闲汉!
但就在下一刻,瘦小身影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被火烧得漆黑的半尺长尖刀,跳起来直直的捅向闲汉上下浮动的喉咙!
快、准、狠……这不过四尺高的小不点竟似他手中那柄漆黑尖刀,不起眼、却致命!
闲汉还在仰着头吞咽稀粥,目光被破碗遮蔽,也完全未料到这个骨瘦如柴的泥猴会有胆子反抗,手段还如此暴烈!
一旁注意到瘦弱身影动作的流民登时就惊呆了,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直勾勾的望着暴起的瘦弱身影……毕竟只是一群老实、本分的农户,真要有几分血性,哪怕落草为寇,也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眼看着吵闹不堪的城门口就要变成凶案现场,几个反应快的流民已经向旁边滚去,躲避那即将扬起的血污……
就在这时,一只不知从何处伸过来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瘦小身影干枯、黝黑的胳膊,漆黑尖刀猛的顿在了闲汉的喉咙前,刀尖都已经刺穿了闲汉的皮肤!
抓住瘦小身影的,却是一位身穿灰色长衫的魁梧老者,只见这老者应已年近花甲,但除了须发有斑白之色,无论是体格还是精气神,都与中年人无异,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老者背上裹着青布的长条,看形状,应当是一柄长剑!
“娃儿好重的戾气!”老者轻抚三寸山羊胡轻声说道,眼神之中颇有欣赏之意。
习武之人,修体亦修意,以直报怨本是常理,只有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和百无一用的儒生才口喊以德报怨!此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刚烈的性子,殊为难得。方才出手之时也深得快、准、狠三味,倒是个不错的习武苗子。唯独此子眉眼间的戾气与寒意,让老者心下有些皱眉。
老者闯荡大江南北数十载,所见江洋大盗与绿林悍匪无计其数,比之戾气更重、寒意更深重之辈也见过不少,但那无不是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小小年纪便拥有如此深重的戾气与寒意,老者却也是生平仅见——此子若无人善加引导,只要其不过早夭折,将来必定又是一个了不得的魔头。
但看着眼前这饿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宛如泥猴一般的小豆丁,老者心中又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在这人命不如狗的光景,谁又活的容易……
“小杂种!”被刺破了下颚皮肤的漆黑尖刀吓出一身冷汗的闲汉此时才回过神来,一脸扭曲抓起破碗砸向瘦弱身影的额头。
“滚!”老者头也不回的轻轻一挥手,大袖轻飘飘的拂在了破碗和闲汉面门上,但那闲汉却仿佛被马车迎面撞上!
只听到‘咔嚓’的一声轻响,破碗当场裂成漫天碎片,闲汉七尺高的强壮身躯离地而起,直直的最后飞出了三丈远后才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按理,被如此雄浑的力道击打在身上,这什么武功都不会的闲汉应当场丢掉大半条性命才是,但那闲汉竟只是干嚎了几声后便麻利的爬起来钻进了人群中,丝毫没有受到重创的样子!
好浑厚的内力!好刚柔相济的内力!
瘦小身影抬起头看着老者,宛如一潭死水的目光终于出现了别样的情绪——警惕中夹杂的羡慕,于此同时,他单薄的身躯却在使劲的往后退。
见到瘦小身影的反应,老者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转身从粥棚里拿出一个白生生的馒头,笑呵呵的递给瘦小身影,“娃娃,接着!”
瘦小身影看了看还散发着热气的雪白馒头,又仰起头看了看笑呵呵老者……夕阳的余辉在老者的背后镀上一层宛如佛光的灿烂光辉,这道光辉直直的照进了瘦小身影满是了仇恨和绝望的黑暗内心,他眼中黑白的世界突然就鲜活了几分。
村子被烧成一堆废墟后,他浑浑噩噩的走了两天一夜才走进了这华阳城,途中昏倒三次,还险些成为无主野狗口中之食,到了华阳城外后,在他短短七年的记忆中代表着快乐、热闹的花花世界却突然变成了世间最丑恶的炼狱——城门口的守卫不准他进城,还用长矛砸他,进出城门的行人看他就宛如看一堆臭狗屎,不是捏着鼻子绕开他就是满脸嫌恶的把他踢开,去粥棚领粥也受到这些同是受灾者的流民欺负……他无数次想用手中这柄从烧成废墟的村子里捡来尖刀刺穿自己的胸膛,这样就可以解脱了;但这些苦难就好似磨刀石一般,将他心中那柄名为仇恨的刀磨砺得越发的锋利、尖锐、雪亮,又是这些仇恨,支持着他在苦难中继续争扎下去……
瘦小身影如此**下去,定会如同灰衣老者所料那般,只要不过早夭折,便定会成为一名杀天、杀地、杀己的**杀神!
看了良久,瘦小身影终于伸出了沾满了污垢、瘦的宛如竹竿一般的小手,颤抖的去接馒头,途中忍不住的向后缩了好几次,就好像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向往光明却又本能的惧怕光明……老者只是笑呵呵的看着他,一双饱经风霜的温润眸子中满是怜悯。
争扎了良久,他最终还是颤抖的接住了馒头,五指刚一抓到馒头,雪白的馒头上立刻出现了五根鲜明的黑色指头印,他猛的将馒头塞到嘴里大啃,满是戾气与寒意的双眼簌簌的滚落热泪……刚啃了两口,他又将馒头丢在一旁,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叩首道:“还请老爷收我为徒!”
正抚须微笑的老者神情一滞,沉吟了片刻后轻声道:“小娃儿叫什么名字?”
瘦小身影没抬头,只传来一道嘶哑的清脆声音,“谢晓南!”
老者低头凝视着不停叩首的瘦小身影,口中轻声念叨着瘦小身影的名字:“谢晓南,谢晓南……”
良久,老者才抬起头来,负手长叹道:“本想将这一身本事都带入棺材,既然你这小娃儿与我有缘,今日我顾南北便收你为徒,此后你便是我门下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