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木屋里弥漫的柴火和米饭的香气。
背微微有些佝偻的老张头轻咳着坐在灶台前,大手抓着火筴不时的拨动着灶里熊熊燃烧的柴火,那张被华阳城的风霜侵蚀得满是皱纹的脸上跳动着温暖的橘红色的火光。
躺在床上的谢晓南睁着双眼定定的望着他。
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便端到了谢晓南跟前。
谢晓南平静的伸出手接过饭菜,拿着竹筷便大口大口的吞咽着……这碗没有多少油水、也不那么美味的简单饭菜,谢晓南却尝出了一种久违的味道——那是一种哪怕在华阳城最大的酒楼‘阳春楼’里都吃不到,既可以名之为温暖、也可以名之为家的味道。
师傅死了,谢晓南没家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
老张头自己则搬了张小板凳坐到了院子里,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就着些又黑又硬的咸菜慢腾腾的吞咽着……守城是份不错的差事,前些年他还能天天下馆子、隔三差五的找个半掩门的婆姨温存温存,可是岁月不饶人,他身子骨早已不如当年,争不过城守的那些年轻后生,每日鸡脚杆上刮油得来的些许油水都被他们取了大部分,剩下的铜渣子只够他一顿干的一顿稀的过活,如今多了谢晓南这个重伤号,干的只得给他补气力,自己就只能吃点稀粥填饱肚皮。
‘噔’、‘噔’、‘噔’,沉重的脚步响起,老张头转过身看了看柱着剑走出木屋的谢晓南,点头道:“底子不错,再过个七八日应该就可以复原了!”
谢晓南看了看老张头碗里只见米汤不见米粒的稀粥,紧紧的皱着剑眉思忖了半响,良久才轻声道:“明日晚上随我出城,我给你找个女人、保你们日后吃香的喝辣的!”报仇这事儿他足足想了十年,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他都能应付;但需要他报恩的事儿却是从来都没遇见过、也没想过,此刻他面对于他有救命之恩的老张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良久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以前铁拳门里的那些同门,最大的期望便是找个貌美婆娘、吃香的喝辣的。
老张头闻言一怔,随后似乎颇为向往的咂了咂嘴,但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道:“后生你有这份心便不枉老汉我救你一命,只是老汉在这华阳城厮混了大半辈子,出不去了,你养好伤便自去罢!”
谢晓南闻言也是一怔,冷峻的神情似有些迷惑,“你为什么救我?”谢晓南是冷漠,可不代表他记不得别人的好,相反,谁对他的好,他都牢牢的记在了心头,一刻都不曾忘。
他从来未恐惧过死亡,只要能死在报仇的途中,无论死在那儿他都无所谓,老张头救了他,就对他有救命之恩……血海深仇、要报;救命之恩,要偿!
老张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咧着一口黄牙随意的说道:“不为个啥,只是不忍看你年轻轻轻的就淹死在护城河里!我说你们这些后生怎的就不把自个的命当回事儿呢?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么?”
谢晓南轻轻的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会惊得无数江湖人瞪出眼珠子的温和笑容,轻轻的摇着头转身进屋了……他怎么向一个没见过夜的人解释什么是黑?
或许是错觉,老张头觉得这年轻后生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进的气息淡了许多……或许是错觉。
…………
在屠了曹府半月后,穿着一身洗得看不出原色、也不甚合身的褐色葛衣,负着熟铁重剑的谢晓南第一次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华阳城街头,慢腾腾的随着街上的人流向着城外走去。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灰白之色,脚步也有些僵直,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伤势未愈!
他刚刚穿过了两条街道,周围便出现了大批腰挎柳叶刀捕快,其中还有许多谢晓南叫的出姓名的熟面孔——当初铁拳门的同门。
“谢师兄!”几个曾跟随谢晓南在四县争杀的铁拳门弟子见到瘦了好几圈的谢晓南,即便受了门中师长多次叮嘱,亦还是忍不住的颤声开口喊道。
他们不知道谢师兄为何冒犯了门主与诸位长老,也不知道谢师兄为何负气破门而出,他们只知道,若没有顾长老以久病之身替门派挡难,门派已经不在了;他们只知道若没有谢师兄带领他们与四县的地头蛇争杀,能活着回门中的弟兄,至少要减去一半!
不是谁都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这个江湖,还是有情义的!
谢晓南看着那一张张激动的熟悉面孔,忽然就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灿烂,他轻轻的朝那些曾经的同门点头示意,却没有停下脚步打招呼……道已不同,不再相谋。
但这些铁拳门弟子却觉得足够了,他们比其他同门更清楚谢师兄的性子到底有多冷,能得他点点头,便真的已经够了!
谢晓南越往城门口走,那些一直围着他的捕快、衙役便越是紧张得满头大汗,许多衙役的刀都抽出了一半,但就是不敢拔出来。
快到城门前的时候,这些捕快、衙役不知道得了什么命令,具是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不过几息时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仓皇的模样,似乎慢走了一步,谢晓南便会杀了他们一般,
或许在他们的眼中,真是这样!
谢晓南不在意,慢腾腾的往城门外走,似乎在等着谁一般。
但再慢,小小的华阳城还是有走完的时候,谢晓南离城门口还有数百丈距离的时候,便望见城门虽然大开,但城门前却没有一个百姓,近百顶盔贯下、持枪挎弓的甲士将城门周围围的水泄不通,独臂的曹墨轩与铁拳门门主齐雄虎以及一干长老、执事站在城门前。
他的伤势虽然已接近痊愈,但损耗的元气却不是短时间可以恢复的,此时他至多能发挥出巅峰时六成战力,若是曹墨轩与齐雄虎一干人动手,他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华阳城!
当然,若是他此时转身退回城内,凭他的轻功,铁拳门没有任何人留得下他,甚至可效仿半月前的雨夜,再杀上几场后安然离去……经过一场亡命死战,他在杀人一道又有了新的感悟,哪怕只能发挥六成战力,他亦绝对能在铁拳门杀上几个来回!
但谢晓南只是停下脚步望了城门前一眼,便沉默的埋着头继续向前走去……对他来说,华阳县已无想杀之人,亦不愿再在华阳县内拔剑。
他平静的走进了近百甲士的包围圈中,神色与脚步都没有半点变化,倒是有紧张过度的甲士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兵甲相撞声。
脸色蜡黄的曹墨轩默默的注视着这个慢慢朝他走来的负剑少年,脑海中将他与那个雨夜里一身泥泞闯进他的书房、一剑斩断了他左臂的冷峻少年重叠在了一起,隐藏在袖子下的右手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头,指甲都已经嵌进了肉里。
他又想到了这个负剑少年当初说到那句话:看在你还算个好官的份上,我留你一条性命,只取你一臂祭奠我谢家村族人……他的右手开始轻轻发抖,他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朝他挥手,只要他一挥手,周围的近百甲士和他身后的铁拳门高手便会同时朝他出手。
但他就是不敢!他无法忘记那日曹府碎尸满地、血流成河的景象,他此生都不想再见一次……他只是个摇笔杆子的文官,不是玩儿刀子的武将啊!
曹墨轩挥手了,对向却不是谢晓南,而是对站在他身后一位作管家打扮、脸色发白、满头大汗的老头,那老头颤颤巍巍的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走向谢晓南。
谢晓南停下脚步,伸手掀开红绸看了看,却是十枚拳头大的金锭……十两黄金也就是一千两白银,而如今华阳城内最大的宅子作价也不过五百两白银,这绝对是一笔足够华阳县普通老百姓活几辈子的巨款!
面无表情的谢晓南突然挑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绝对没有任何笑意的笑容……**裸的嘲讽!
他放下红绸,带着嘲讽的笑容轻轻的与不停发抖的老头擦身而过,直直的朝着城门外走去,在他目不斜视的路过了曹墨轩与齐雄虎一干人后,曹墨轩终于忍不住的开口了。
“谢晓南,此事到此为止!”
谢晓南转身,注视着目光闪躲的曹墨轩,冷峻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姓曹的三十二口人换我谢家村两百余口人,这笔买卖当真划得来,不愧是读书人!”
曹墨轩额头青筋暴起,儒雅的容貌变得狰狞万分,他直视着谢晓南嘶吼道:“那还想怎样?真要灭我曹家满门么?”
站在曹墨轩的身后的齐雄虎也忍不住的开口了,“晓南,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之理,且不看僧面看佛面,以曹大人为华阳县百姓鞠躬尽瘁二十年之功,足以换得曹县尉一命!”
谢晓南的眼神忽然转冷,看了一眼齐雄虎道:“我若不留一线,那夜便先上铁拳门!”
顿了顿,谢晓南才看着曹墨轩道:“曹俊彦该死,也一定会死,他不死,我谢晓村两百余口人九泉之下都不可安生!你若想他生,便唯有我死在此地!”言罢,他猛地伸手拔出熟铁重剑。
曹墨轩一惊,连忙后退!
哪知谢晓南将熟铁重剑点地,转身拖着熟铁重剑一步一步朝着华阳城外走去……熟铁重剑划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刺耳噪音回荡在阴暗的城门洞里,就像是飙血的声音。
曹墨轩与齐雄虎都气得发抖,却都不敢再开口……他们已经错过了围杀谢晓南的最好时机,现在动手,便要有死全家的觉悟!
曹墨轩怕死!
齐雄虎怕死全家!
人的名、树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