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1-
我说:“Tony,我要开始写作,你过不过来找我?”
Tony说:“对不起,我这周演出太多,过了这周再说。”
好吧。
与上星期完全不同,这星期我是因为过来送素材的人太多,所以导致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很多朋友给我出主意:
“我注意到你左上方的标题一开始是没有,最后才加上去的,你可以试一下。”
“图片是一定是最后才加进去的。”
“页码她竟然没用她一直习惯的‘第X页共X页’。”
也有:“一定是因为没听我的歌,没有找到感觉。我给你推荐另一首。”
最后玛丽说:“你准备好了吗?”
……
我觉得自己好像要上拳击场的选手,这会儿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刚被教练、经纪人什么的擦完汗又在嘴里塞上了——呃,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推上去,正对着镜头摆POSE。
呃,当然进步也是有的。
譬如我不再追问和担心“哦,这些人是因为本来就喜欢我呢,还是因为我搭上了Mr.Big?”——当然更体面的原因一定是“啊,因为我发现那没有什么意义”,但真实的原因却确实是:我觉得那很小家子气——啊,不,小器。
“你看还用再在‘很小家子气’后面加上句‘不符合我现在的身份’吗?”玛丽说,但很快她就仿佛觉得了不妥,皱起眉毛两只食指一起点了一下太阳穴,接着又表现的仿佛有些紧张,“啊不,啊不,坚持之前你要写的我说你‘啊,你还是真是倒胃口。’多了不要写,多了不要写——啊,我走了。好无聊。拜拜。”
……
说完就抽了我椅背上的她的毛线衫——也不管我是不是正靠在上面,拿起自己的包包就跑了!
……
啊哦,我注意到她逃跑的时候那个伸不直的膝盖好像马蹶子哟。
看不出来自己穿的高跟鞋跟有点太高了吗?
关上房门之前,玛丽又特别在门缝里叮咛:“不要忘了不要一味在作品里假装形象很邋遢的女作家。”
我说:“那我还可以展现我的内在美吗?”
玛丽说:“拜拜。”说完门就“啪”一声关上了。
但事实上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很难摆脱Mr.Big的影响。尤其是玛丽·安。
“他是我的老板。”
昨天,玛丽试图逼我不按契约在每个周六的白天写作,Mr.Big就坐在她背后的长桌上捧着我的日式茶杯默默地喝茶。
我在长桌中间有一小盘开了包的榨菜,他也毫不避讳地夹起来吃了一片又夹起来吃一片——玛丽不敢大声说话,只好背着他挤眉弄眼地对我使口型。
结果我只看见了她的血盆大口——啊不,大红色的嘴,和整齐的牙。
“那你就不要再红了。”Mr.Big说。
“What?!It’sunfair!”我穿着邋遢而充满毛线球的毛衣,倚在椅背上一摊手,对他毫无畏惧地说出这句话,我想这是每个人都希望看到的。
但事实却是我吓得汗都出来了。
他又说:“以后所有的计划也都没有了。”
还有:“都过了三十岁了还单着,还会有男人要吗?更不要说还离过一次婚了。”
……
但是结果却是今天早上我发牢骚,他很不耐烦地说:“你干嘛老是你的我的分的那么清楚。”
因为我发现他真的掐中我的软肋:这里不提玛丽。但是单说写文章也是这样。如果他不让我写,我就真的写不了。
……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但就是能干扰我。
“哦,吼吼,”他很得意,“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怎么可以做老板呢。”
可事实是,如果你本来觉得自己很能写,总是下笔有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睡了一觉却发现原来你的东西都是别人给的,你自己根本空无一物……哦,那种感觉,太沮丧了。
“我要是自己能写,我还用你干什么。”啊,不不。这个不能安慰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来找你比较有感觉。出的点子自己感觉比较舒服。文章写完之后,也能找到更多的新的发现。”嗯?!好一点了。
“但最主要的,是创意可以一个接一个,不停出下去。”
我看了一眼Mr.Big,没有说话。
“我四十五岁了,我想再奋斗出一个黄金期。”
我又看了一眼他,正对着我墙上不小心磕掉了一个角的镜子左边照完了照右边——嗯?!
“啊,不——”他拿了一盒发蜡,正要往头发上涂。我连忙喊。
但是晚了。
那个发蜡是黄金色的。
结果就是他自己洗完了头,我拿着吹风机给他吹。
“真想不到,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么非主流的东西——你是想变白人吗?”Mr.Big说。
“没有,”我说,“买的时候没注意。发现错了之后想去换结果没时间,就一直放那儿了。”
“嗯。”他点点头,吹完头发就要走。
“啊,那个,”我说,“第一,我看见有人投诉你们最近发起的话题除了小动物就是结婚嫁娶,我觉得还蛮有道理,你要不要拓展一下,第二,不要排斥新鲜血液进入核心生活圈。”
他看了一眼我,说:“你话还真多。”
-2-
但是Mr.Big不知道,早上他说的那一句“你干嘛老是你的我的分的那么清楚”,让我们心里咯噔了一下。
因为我的前夫曾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怎么不“你的我的分的那么清楚”呢?却没有人教我。
可能真的是因为最终我也没有学会,所以很快我们就拜拜了。
但是关于“女人三十”这个话题,我却真的想过。譬如什么“嗯,二十九感觉自己还可以是不伦不类的小女孩,但是一过了三十马上觉得自己是女人了!真是差一天都不行!”什么“我要是成立一个‘女人三十’俱乐部,仙妮就一定不能参加了,因为她才二十九,还差几个月才满三十,哇哈哈哈。”
结果谁承想Mr.Big一句“都过了三十岁了还单着,还会有男人要吗?更不要说还离过一次婚了”,就给我打回了原型。
当然你知道,如果你想嫁却嫁不掉已经是很可怕,那么那种来自于众口一词的价值定性,就已经是灾难了——这种事别人做不到,但是Mr.Big和他的朋友却可以做到。
可是年纪给我带来了什么呢?
(中)
-1-
其实我是不健身的,但是过完三十岁生日之后,我还是动了健身的念头。因为我一直没有说,在我的经验中,曾经有过一个对我来说很恐怖的生命体验。那就是:还二十三岁的我,在跟一个比我大那么几岁的男人睡觉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肤,比我之前触摸过的任何一种皮肤都要松弛。
当然这种松弛是用肉眼看不出来的。
外表看,他和普通小青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如果不是我对触摸过分敏感,大约这样的瞬间我也捕捉不到。但那一次的体验确实让我产生了恐慌,并一直深埋心底:
有一天我也这么老的时候,如果被人发现也这么松弛,我也会给那个人带来恐慌吗?
……
哦,如果会,那我可真是会自卑到死啊。
而怎样才能不被人发现自己的皮肤其实松了?
我想最好的答案也许只有:不和男人上床。
尤其是比自己年纪轻的。
……
但这也只是那时的答案了。现在我总是常想,如果有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说“来吧宝贝,你可以睡我”,我一定随时随地都不要客气。
我咽了一口口水。
……
“呃,打断一下,”我的00后女邻居南又来我家消磨无聊时光了,一开始她还只是吃着从我冰箱里掏出的草莓果肉冰激凌开着电视对着窗外发呆,但是没有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站到了我的身后,“你的意思是说,‘你’和‘你’的男朋友还没有上过床?”
我吓了一跳,但是还是诚实地告诉她:“是啊。怎么了?”
“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办到的?!”说着她又拿起我的鼠标自己往上翻了翻:“你看这个地方,我觉得不合理。怎么前面‘他’还在指责还有对‘你’施压,中间什么都没发生,接着你们又好了?”
呃,好吧。我承认这中间有隐去的故事——不上床眉来眼去地互相调戏调戏总行吧?毕竟一上了床相互就得要负责任了,老在一块一丁点不注意就还得病什么的——还没结婚呢,得了病算谁的?
然后就是可能我们真的都认为发生婚前性行为不利于顺利走入真正的爱情和婚姻。
Mr.Big甚至怀疑过:“这个搞不好是男人也要尊重的游戏规则。”
所以到现在一直什么都没有。
我赶紧夺回了鼠标。
不过南很快又对我不感兴趣了。
她又坐回了沙发,把腿往桌子上一搭,又掏出包我的薯片开始吃薯片——呃,我开始有点要考虑我为什么会让她闯入到我的生活了。因为你知道她并不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我朋友的一个房客合租过的一个伙伴——我的朋友就快一生都在穷游,他的房客也早就已经搬走了。
不过就算没有搬走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个人还算比较有礼貌。虽然我一天到晚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面对未知生命的焦灼感,但是适当保持距离,没有人会反感的。
“你写这种东西有人看吗?”南又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你住在这样的地方,你不觉得你是生命的失败者吗?”
……
接着我就把她撵了出去。她还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就为我已经写过书了,还有我有一个有1100亿家产的男朋友。还有你知道我做过高管吗?你真是搞笑!”
-2-
“这就对了,我们才是一队的,”玛丽举起酒杯,她带了几个女生跟我聚会,这会她已经喝得有点上头了,“我也不喜欢带新人。尤其……他们总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正’!”
“你好像没有这样的生命历程。”玛丽说。
“是,”我说,“因为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我的同龄人很多眼高手低,根本做不出来事情。”所以我压根就没接触过这一群人。
“那你还真是惹人讨厌。”
“是的。”我从不避讳这一点。
“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玛丽又说。
“你们出来喝酒不带我啊?”我一抬头,仙妮来了。漫不经心地撩撩头发,看我看她,就问我,“怎么了?”
我忙说:“没怎么。”
还没说完,那几个陪酒的女生赶紧站起身一起都跑了。
“跑什么啊?”我觉得莫名其妙的。
“嗯哼。”仙妮撇撇嘴,耸了耸肩,又对着桌子上的迷你对讲机喊服务生,“给我来瓶烧酒。”
我说:“你跑中国来喝烧酒?!”仙妮是韩国人。
结果仙妮一边拧着烧酒盖子给自己倒酒,一边说:“怎么了?”一句话还没说话,第一盅酒已经下肚了。
我说:“你还要石锅拌饭吗?”
她说:“不用了。我吃过了晚饭来的。”一面说着,我忽然发现气氛好像都不一样了,玛丽的脸也不红了,瞬间变成了……我也不知道——服务生?
仙妮看了一眼玛丽:“你好啊,姐。”
玛丽说:“你吃这个。你吃。”我一看,是油炸鱿鱼圈。仙妮也不客气,拿起来一个就塞进了嘴里。
仙妮又说:“出来喝酒为什么不叫Tony?”
我说:“我根本不是出来喝酒的!我就是出来玩玩!”
仙妮说:“那桌子上这些都是什么?!”
我说:“酒啊。”
仙妮说:“打电话叫Tony。”
“哎哎哎,别闹了,我给叫一杯,”玛丽忙说,“你好,麻烦给来一杯玛格丽特。”
仙妮又说:“我就发现不投诉你们就老是歧视外地人。”
我说:“什么叫‘歧视外地人’,你有病啊?”
仙妮说:“我说错了吗?!”
玛丽一会儿拦拦这个一会儿拦拦那个,都不行,又一面擦着汗一面赶紧打电话催Tony。结果就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我不让仙妮吃我的鱿鱼圈,她非要吃,最后把一篮子都打翻了。
“我再要一篮,我再要一篮。”玛丽忙说。
“那账谁结?”我说。
“公司结。公司结。”玛丽说。
哦,那还差不多。
“但是我觉得炸得有点老了。”我说。
仙妮说:“我觉得也是——姐姐,你跟他们说,再来炸嫩一点。”然后又开始扒拉沙拉吃。
我说:“你不禁口的吗?”
“哦,那都是骗粉丝的,”仙妮说,“宣传期累成那个死样,怎么可能胖的起来?就是胖的时候才偶尔禁禁口。还有啊,我跟你说,我觉得你跟我说话的那个口气要改改,你不觉得你对我应该使用尊称,用点类似于‘您’啊之类的词吗?你要知道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是辈分可比你高。我是你的前辈,还经常免费对你进行调教,你难道不觉得应该为我做点什么吗?”
哎哟,我是中国人,我还真不习惯这一套。我就说:“但是我在所有公司位份都比你高。社会人际关系人脉还蛮广的,所以我用罩着你来回报你怎么样?”
我挑了挑眉——我希望这个动作不会因为我长得太好而显得不滑稽。
“你可真会偷换概念。”仙妮抿着嘴翻了我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哎,真奇怪。女的看女的撒娇的样子感觉起来怎么也会这么好。我们又喝了几圈,Tony才背着把吉他来了,结果看了这个屋,他忍不住退回去又看了看门牌号,然后才又进来了。
我说:“你又退回去看什么?”
Tony说:“这个屋人怎么这么少?”
哦,房间有点大。
“不是,”Tony说,“三个人怎么攒起来酒局的?”
三个人怎么攒不起来酒局的?
Tony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说:“忙到现在才完吗?”
Tony说:“是啊。”接着Tony又说:“我那个是贝斯,不是吉他。”
哦。
玛丽又开始看完左边这个看右边那个了。
仙妮已经喝趴在桌子上了——“你真的是喝多了吗?”我说,“你小心点啊,让人拍了给你传出去。”
“没事,”Tony说,“她就那样,你让她缓缓,一会儿吃点别的或者吐了,就行了。”
“哦。”我说。
……
“哎,”Tony突然打断,“麻烦你不要把我处理成偷偷暗恋你的猥琐男,可以吗?!”
“还有我跟你‘心意相通’,这种事一定要在发生的当时就注明啊!”
“这个地方如果你写我问‘听说你和Big吵架了?’我想问你,戏剧冲突从哪来?!你往下怎么接这个戏?!”
我还没想出来,Tony突然又说:“还有我奉劝你不要把这一集的结尾写成Steven带着黄玫瑰来找‘你’,还有‘带着神秘的笑,开着敞篷跑车扬长而去’,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悬念。如果你把这个话把撂下了。你的粉丝一定又疯了,每天都骚扰你、把你往里面绕、不让你好好工作——你有什么你就直接说就行了嘛!你有信心处理好这种悬念吗?”
我没有。
Tony又说:“倒是把我处理成‘妇女之友’这种事我还蛮喜欢的。虽然我一点都不娘。”
接着仙妮也爬起来了:“是的我也要投诉。上一集她写了一句我看了她男人一眼‘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又被粉丝扒了,一个劲问她以后我和Mr.Big是不是要发生点什么。还有我也是陪她喝了酒之后,才知道陪客户喝酒原来这么累的。为什么要说我是阴谋党呢?虽然我就是挺训练有素的,但顶级天后就不能对别人的八卦感兴趣了吗?我真的是不懂这些人,我不是早就说了我不是唱作音乐人、不是天才歌手,我就是一个想当天后级歌手但是脑袋里什么想法都没有,所以公司安排我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的普通人吗?我说错了吗?我不是有我自己的定位吗?干什么老是拿着一堆文字过来要求我什么都懂呢?我就是不懂啊!”说完,又“梆”一声趴桌子上去了。
这回是我不好意思了,我连忙放平了腿:“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
“没事,”仙妮还是把脸埋在桌子上,手一伸一伸的,“不过竟然没听你说他们去闹你。不知道真的是没去闹还是没让你知道。但是你真的也要好好记得不要老是教育我们,也要记得感谢你的公司——不过你在作品里说话真的很不注意你知道吗?”
“好的好的。”我连忙说。
“还有你,知道吗?!”她还是没有抬脸。
“啊,知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装修这么好的歌厅会有切成长条的萝卜,Tony咬了一口,又对着我的电脑指指点点——真没想到带着笔记本电脑在歌舞厅写作的感觉竟然也挺好的,“还有,我觉得真的会有人喜欢看Mr.Big吗?我觉得好无聊啊。他们更喜欢的应该是我们吧?”
玛丽赶紧摇了摇仙妮。但是仙妮纹丝未动。
Tony又说:“如果我们跟你的交情完蛋了,你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哇哈哈。”
我清了清嗓子。又想了一想——还好,我喝的那个酒,度数不是很高:“我有一件事,我一直就很好奇。”
Tony说:“你说。”
我却忽然走了神:“你最近主要精力真的一直是在做管理吗?”
Tony说:“是啊,怎么了?”
我赶紧又把神转回去了:“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你像是喜欢我的人,与我之间存在爱情,一会儿觉得是普通朋友,就尽情玩耍就好——当然像是前辈、‘长辈’那种事就更不用说了。一会儿又觉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我想多了呢。”
Tony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因为我爱你啊,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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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Big:“啊!啊!啊!啊!!!不准写他说了我爱你,不准写他说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