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收拾了。”南星唤了身旁的一个丫头,拉着我的手臂,生生的把我拽走了。
路上的花香味像是汹涌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叫人透不过气。
她把我拉到厨房的老远处,看着我怒气冲冲的脸,竟笑了。
“还说什么公子救了你必感恩戴德,这才几道饭食就显了原型?”
“素锦夫人欺人太甚!”单说那驴打滚,上头沾着的每一个芝麻粒分明都生出了人的模样,字字句句的说着让我滚出她们问夕宫。
“怪不得夫人,她是一宫之主,你同她置气,不是自讨苦吃吗?”
“那就放我走,省的在这里碍她的眼!”
“自古忠义两难全,公子不放你走,我也没法子啊。”南星笑笑,随手掐了一朵桃花,又用手细细的揉了,花瓣变成粉色的汁水,从她指缝溢出。
她的目光看着院墙一侧,青石砖墙,高大威武,墙底下有扇半开的门,一个粗壮的汉子正推着一车菜走进来?
“笼子关不住想飞的鸟儿。关姑娘,你若真想走,问夕宫怎么困的住你?话说,你真舍得你千辛万苦换来的午阳花吗?”
她的目光清澈阴冷,像是穿过湖水的光束,像是穿过心脏的刀剑。我用来做戏的一招一式,都被她尽数看穿。
她说的不假,我若是想逃走,简直易如反掌。暗器用的出神入化,随手便可用石子打伤几个婢女,连墙都不用翻,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后门,逃到外头逍遥自在。
莫凌霁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也不知何时才会听说我逃走的消息,怕是等到那时候,他也只能看着大开的后门,扼腕唏嘘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忍气吞声的待在这里,等着我千辛万苦留下来的午阳,用清晨晶莹的露水引来一种斑斓的毒物。我确实是舍不得那娇艳迷人的午阳花,更舍不得问药园里我才埋下的种子。
“南星,莫公子留你在身边也不是没有道理。你这般聪明,简直叫人害怕。”我索性痛快的认了,南星的机敏不得不叫人佩服,她若是生了男儿身该是个状元之才。
“分明是你伪装的不够高明。”她斜我一眼,颇有些得意。步子轻盈,一步一点路上的青石,走进回廊的花叶间。
我又回身看一眼半开的后门,那粗壮的汉子正拿着粗瓷碗大口的喝水,汗洇湿了身上的对襟白衫,脸上泛着红彤彤的光。
“南星,我伤也好了,一时半会也不想走,总叫你伺候着,心里过意不去。”
南星停了步子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她的嘴半张着,仿佛我再多说一句她就会笑出声。
“不如给我找个事做?”我讨好的笑,心里早已经冒出一个周密的计划。
“你可是公子的客人。”她一口回绝。“你安心养伤就好,少出去惹事。怎么,还嫌那些个姑娘婆子欺负的你不够?”此刻她心里一定在想,莫不是那菜里下了什么毒,不然一个以偷盗为生的小贼竟然会良心发现,想要找些事做。
“那我找夫人去,问问她送来的饭食到底什么意思?”公子大不过夫人,夫人瞧不上我,我又求不动南星,而南星又要保我毫发无伤。
“你站住!”她见我走了许久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些慌了,赶忙追上我,“明儿个叫蕴戈替你寻个轻省的活计。不过公子若是怪罪,你可要揽了这责任。”
她有些生气,一脸愠色。对我这个泼皮无赖也是丝毫没有办法,只好应承下来。
“我要来这后厨做些杂事。”我扬起了下巴,有些得寸进尺。
“还由得了你挑!”她一把推过来,正好打在我受伤的肩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再加上她也没有多用力,所以并不是很疼。
“我不过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莫公子对我的恩德。怎么叫南星姑娘这样误会?”我捂着伤口,楚楚可怜,瘪了嘴巴似乎要哭出来,眼眶里却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水汽。
“你……”她指着我,牙关紧咬,想要把我嚼碎了吞进肚子,慢慢变成她自己的骨头血肉。
“成。我领你找剪秋去。”她忽然松了口,眼珠子骨碌碌的转,面色上竟带了些少有的轻松。
我暗暗庆幸,她终于舍得扔掉我这块烫手的山芋,而我也终于能甩掉她这黏人的小妖精了。
我又被领回了厨房,清蒸爆炒,黄焖鲜香,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里盛着朗朗的乾坤,人生百味汇聚在这方寸之地。
“剪秋姑姑?”南星在后厨的一个小隔间里,小心的探出了头。
隔间的小门上挂了半张布帘子,从下头能看见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她坐在一张木凳上,正卖力的做着什么,听到有人叫她,猛的扭过头来。
满脸杀气。
“是南星啊。”她的声音很粗糙,像是喉咙里吞了一把粗砺的沙子,又像是用一口生锈的刀子切猪肉的皮。
她双手沾满了血污,围裙上是密密麻麻,新旧不一的血点。我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这是杀人了吗?
“听蕴戈说姑姑这里人手不够,我特意给姑姑送一个过来。”南星的语气既不热络也不冰冷,连她脸上惯有的笑也不见了。
“进去吧。”南星一把将我推进屋子。屋子里弥漫的气味腥甜黏腻,叫我倍感亲切。
血腥味。
想当初,我是多么着迷于这味道啊,十步杀一人,毒药洒在天际被日光反射出七彩的光华,被我毒死的人喷涌的血,在脚下洇出大片瑰丽如虹的霞,像是日落时的夕阳余晖,万里不衰。
“剪秋姑姑。”我施了个礼。
被唤作剪秋的姑姑抬起眼皮冷冷的扫我一眼,仿佛刽子手在看即将被斩首的囚徒,竟寒过冬日的冰霜。我被看的心头一颤,有些后悔来这后厨了。
南星躲避开地上的血渍,踮着脚走到剪秋身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我这才有偷空打量这间小屋子。墙上是大小不一的勾子,被磨的发亮,勾子上挂着些动物皮毛还有动物尸体,想来是晚饭要用的肉。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砧板,边上摆满了刀具,把把锋利,白净翩翩。
问夕宫里吃的肉食都是自己宰杀?想起中午的狗肉丸子,我不禁泛起一阵恶心。
“嗯,叫她明日来吧。”剪秋应了声,起身把我跟南星送出门去。
她的身后,藏着一只毛色灰暗的兔子,被剥了一半的皮。一半是尸体,一半是食物。
多残忍呵,过上几个时辰,它就会被人吃进肚中。人们对它说的最后的话,可能就是“味道也是鲜美。”
走出了老远,我仍是一步一回头的望着后厨的窗子,窗子顶上有吊兰垂下来,在窗户边上摆着,像是一副春日里的小画。
看着身旁的南星,欲言又止。要我去剪秋手下做活,未免太过于血腥了,天天的杀鸡宰鹅,拔毛剖腹么?我说不出拒绝的话,这苦可是我自己讨来吃的,自然要吃的甘之若饴。
“剪秋是后厨的掌事姑姑,为人刚正,你最好别跟她耍滑。”她看着我脸上的担忧,话说的阴阳怪气,“都遂了你的愿,姑娘怎么还不高兴呢?”
我撇撇嘴,换做是谁,怕是也高兴不起来吧。
回了屋子,南星收走床边的衣服,团了一团放在木凳上,又把木施上的新衣裳拿下来,一件件叠好。
“一会我给姑娘换最后一回药。吃过晚饭后我再叫风鸣领你洗个澡去。”
“我的伤好了,用不着再换药。”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偶尔会发痒,绢纱缠裹的密实,一走动就要出汗。我现在担心的,是会不会留疤。
“随你。”她把叠好的衣裳放进柜子,掩上门走了。
经过窗口的时候,她又停住步子仰头看我,两只眼像是院子里妩媚的桃花,“去了后厨要谨言慎行,并非所有人都有我这好脾性。”
“多谢南星姑娘提醒。”我懒懒的应她。这小妮子,总也忘不了夸赞自己。
晚饭是风鸣送来的,溜菜心,梅菜扣肉,还有一碗兔靡粥。兔靡粥里的肉是晌午被剪秋剥皮的兔子,里头添着菜叶油盐,味道鲜美可口。
风鸣这丫头依然在跟我赌气,唤我一声关姑娘后,任我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却瞪着我,哀怨至极。
这水嫩嫩的可人儿。
吃过饭后,风鸣叫人抬进一个木质的桶,接着几个婆子开始往里面加水,凉的热的,末了还洒了一层花瓣,赤橙黄粉白蓝紫,在水里浮上浮下,像是滚水冲泡的芽茶,这样多的花瓣,是要熬汤药吗?
风鸣在珠帘上系了一层白纱,又关好窗子,把干净的衣裳跟拭身子的布搭在我手边。
“我来帮姑娘……”她伸手就要解我身上的系带。
“不用!”我被吓得倒退一步,慌忙推开她,“我自己来就好。”
千金的毒自然是要随时带在身上了,裹在衣襟里,走动间叮当作响,听了叫人分外安心。
“你先出去吧。”我背对着风鸣,手里攥着衣裳的系带,有些拘谨。
“我在外屋,有事叫我。”她撩开珠帘,恭敬的站在白纱外头。
这白纱,能遮挡的了什么?
心里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解开了衣裳。
丝质的料子滑落于地,蜿蜒在脚边,瘦削的肩,挺直的脊梁,手臂嫩生生的,像两根藕段。双腿细直,也没有多少肉,膝盖上有几道不显眼的疤。
我弓着脚,慢慢的没入水中,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温热的水汽氤氲蒸腾,再加上各种花瓣混合的异香,不消一会,苍白的皮肤上便泛了红晕。
解了肩上的绢纱,一层一层的绕开,绢纱上已经没有血迹,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绢纱底下,是一道寸许长的血痂,触目惊心,细看,仿佛还能感受到刀子刺入身体时撕心的疼。
那吴量,竟这样不懂得怜香惜玉。怕是现在活着迎娶了高将军的女儿,也不会珍惜吧。这样算下来,我也是做了件善事。
我长出一口气,头仰在木桶外头,微闭着眼,闻着丝丝的花香,浑身的惬意。这富贵人家,真是会享受。
丝竹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贵人一袭蓝衣,在逆光中缓缓现身,吹一曲欢快悠扬的调子。脚下绿草如茵,草深及踝,在夕阳下透出润玉一样的光泽。我脚步踉跄的朝他奔去,越来越近,能看清逆光里他如画的眉眼,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