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下,一大片妙手香开的如火如荼,美艳绝伦,紫的嚣张跋扈,紫的勾魂摄魄,周边的花草融入其中,就像一颗不同于众生的尘埃。三面环绕着石壁断崖,一面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阳光顺着缝隙投射几处斑斓的光晕,这里美的,仿佛世外桃源。一时之间,竟叫我忘了疼痛,若不是方才那块突兀的石头,我此刻怕也没入这片妖娆的毒花中,化身为来年的泥土了吧。
这算什么?不幸中的万幸?我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沮丧,总之,我不高兴。在这既是故乡又是异乡的土地上,在这如同金粉漆染的夕阳下,在这浓郁芬芳的花香里,在这刚刚摔的我忘乎所以的石块上,我觉得,我像一个走投无路的难民。多可笑,在自己十多年前的故乡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难民,被一个要害我命的仇家逼到了山崖边,而且,还险些掉下去。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可笑与荒唐,这样巨大的失落,心脏仿佛随着刚才的一摔,脱出了口腔,风驰电掣的坠入了紫草花里。
痛。从这棱角分明的石子儿上爬起来,要考验的简直就是生命力,要不是后边有追兵,我会一直趴在地上直到行囊里的干粮被我吃光。站起来后低头打量自己,手肘处的衣料磨出了窟窿,手肘也都擦破了皮,渗出血痕,全身的衣服也破的不成样子,脏的几乎要看不出颜色,再加上这三日没昼没夜的赶路未换衣服,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就像一个蹲在路旁乞讨的叫花子。这倒是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些个灰暗阴冷的黄昏,受着白眼跟嫌恶,挨着饥寒和拳脚,如同现在一样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身后的脚步声由急变缓,最后停了下来。吴量未语人先笑,“关姑娘,这亏心事做多了,连老天爷都不帮你。哈哈哈!”这笑声得意的叫我恨不能打掉他满口的牙齿,然后一颗一颗的砸进他的舌头里。
“是啊,你将你的贤弟伤的只剩一口气,让他生不如死,担心半夜鬼叫门!”面前的万丈深渊让我没有来的生出一股邪气,明知这样会激怒他,却还是字字句句说的掷地有声。
他的手下在他身后搀扶着不知死活的林义,真是想不到,我双手满满的毒针,竟只伤了他一个随从,更是想不到,林家娇生惯养二少爷都伤成这样,竟也能跑的这般快,我甚至怀疑他是被一路拖过来的,就像拖一只死狗。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若是服个软,我便留你多活些时日。”他说的神气活现,语气里是呼之欲出的得意与轻狂。
痴心妄想!
“吴公子要是想杀我,就不会等到现在。”我的身上,必定有他所图的东西,不然,光是这杀父之重,就够我死百余回了。
“关姑娘好生聪明。那在下就直说了。你只需应在下三件事,我便可保你性命无忧。”跟一个商人讲条件?
得知自己暂时是安全的,我索性席地而坐,好好地缓一缓方才逃跑所花的气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大费周章的逃跑,累倒先不说,摔破了玉佩,又丢了匕首,还在生死线上跌了一跤,得不偿失,血本无归啊。
我懒洋洋的望着他,任他的目光如冰似霜,如刀似剑,我关鹊有恃无恐,百毒不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你是何方神圣,放马过来吧。
他笑着摇头,却怎么也掩不住目光里的仇恨。这张脸,我一定见过,可能是三年,或者是五年,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样貌,却无法改变一双仇恨的眼睛,积沙成塔,集腋成裘,生长的如此旺盛的仇恨,该是有天那么高,地那么厚了。我仔细思量着他要我答应的三件事,该不会是反复三次跳下山涯,直到我摔的皮开肉绽,零七碎八,死的透透的吧?
他开口了,不带迟疑,必是思谋良久了,“第一,交出毒谱。”没有一点迫切,说的那样理所应当。就好像毒谱是我偷他的,现在要我物归原主一样。
我自怀中摸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随手扔到了面前的地上。又是毒谱。毒翎制毒,向来由心制,不知从何时起,江湖开始有板有眼的传闻,说是毒翎将其所致毒的配方写了一本毒谱,得之便能以毒称霸一方,这本是无稽之谈,却被世人传的神乎其神,而且,这无形中又多了不少了想要我命的人,他们大约可以归为我的第四类仇家吧。很好,既然你们要毒谱,我便给你们毒谱。时至今日,连同防才扔下的这本,已经有三十余人得到了我所谓的毒谱。翻开来,可能是聊斋,可能是三字经,也可能是某个拙劣的画师所绘制的春*图。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这不是诡计得逞的笑,而是,不屑?细想之下,却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以他的身手,在中原也是个有名气的后生,对于我关鹊的斑斑劣迹,不说知一,也该是知二了吧。“在下指的是真正的毒谱。“他正色道,依旧是温文尔雅,眉眼带笑。很难想象,我究竟与他结了多大的仇,从他收放自如的怒气中不难发现,这仇,已经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茁壮成长。
“从未有过什么毒谱。真正的毒谱,在这儿。“我随手比了一下自己心口的位置。任何事物都存在应运而生,我是一个制毒者,同时也是一个商人,对于任何一个能让我腰包变鼓的机会,我都来者不拒,只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雷雨天不出门罢了。
“也好,我可以等关姑娘抄录下来,这事不急,等抄好了,我再一样一样的试这毒的真假。”吴量的眼凌厉的扫过我,这是在警告我不要耍花招吗?这要我答应的第二件事,总不能是叫我试毒吧?可惜,我有着百毒不侵的血,这一试之下,岂不是每一样毒都是假的?更可惜的是,自小流离失所,四海为家,书纸上的字并未识得几个。
“吴公子高估我了,我可是连学堂先生的戒尺都未曾见过,更不要说提笔写字了。”一本毒谱,勾起了我不堪回首的童年,乞讨,偷窃。同龄的孩子受着父母的宠爱,像朵鲜花一般养着,大一些了,瞄着红妆,绣着鸳鸯,然后嫁一个如意郎君,我呢,一直是偷了东西被人追打,卖了毒被人追杀,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日复一日。
“姑娘可以口述,由在下亲自抄录。”他从衣袖里掏出林义的匕首,无论在谁手中,都是那么雍容华贵。“这匕首,也可以送与姑娘。”他走到我跟前,半蹲下身子,双手捧着匕首毕恭毕敬的奉上。
我盯着他手里光彩照人的匕首,无动于衷,跟自己的命比起来,什么华贵物件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抬眼望向他,他的眼里波光流转,没有了熊熊怒火的炙热,化成了汹涌的潮水,波浪滔天。
“不喜欢吗?”他挑起眉,看这阵势,大有我不接匕首死不休的意思。
我不情愿的拿起,指尖抚摸过刀鞘上流光的朱玉,移到刀柄处,轻轻拔出,刀刃上反射着寒光,幽幽暗暗的映绿了我跟吴量四目相对的瞳孔。我翻了一个面,仔细端详刀柄上篆刻的一个不认得的小字。
吴量与我近在咫尺。手腕不经意的一转,顺着他还未收回的双手,飞快的刺向他的咽喉,换做旁人,足可以一击致命。可是他是吴量啊,没有慌乱,甚至都没有挪动身子,同样也是顺着我伸出的右手,两指间挟一片薄冰刃,镇静自若的直取我的颈间。
在匕首离他还有寸许时,冰刃就已经紧紧挨着我的脖颈,我只要咳嗽一下或者是呼吸的用力一些,便会死于非命。我与他僵持着,用恨不能将彼此挫骨扬灰的眼神死死盯着对方。不得不承认,他对暗器的运用更高我一筹,无论是速度还是精准,他都远远胜于我,还多于一种我一直追求的狠毒。
“吴公子何必这样认真?”我自知敌不过他,只好识趣的收起了匕首。大约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我的选择除了妥协就是死。如此说来,我也不算太亏,毕竟他用的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匕首来抵第一个条件的筹码。
这番下来,我也算是应了他这第一件事,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眼下的局势,也只能如此这般的任他摆布,理不在我这边,修为也没有人家高,好容易有次偷袭的机会还败的彻头彻尾。我只能束手就擒,耐心的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
我把匕首放进行囊里,不说话沉默着与他达成了这不平等的协议,看着他把方才抵在我颈间的薄冰刃小心的收好,然后站起身,随手丢给他手下一个朱红色的小瓶。不用猜也知道,定是什么续命丹之类的物件。林义的毒看面色已经是完全解了,现在叫他生不如死的,是方才吴量几乎致命的一掌。
手肘和膝盖的伤口已被风干,稍稍动一下就是干巴巴的疼,我从身后的善德箱里扯出一个小布包,一边胡乱的翻找着跌打散,一边听他缓缓的诉说。
“这第二件事嘛,也不劳姑娘做什么,”阴郁的眼神就像接连下了三天三夜还依旧未放晴的雨,他眼里的仇恨一点点淡了下去,在金红的夕阳下变的温柔缠绵,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脸上的得意被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介于平静跟清苦之间的虔诚。“姑娘可还记得我是谁?”他转过身去,丢给我一个欣长的背影,周身散发的悲凉硬是将落日的光芒压下,缓慢而顽强的笼罩整个断崖石壁,无孔不入。
我放下布包,抬手拂开缠绕双眸的发丝,开始细细的回忆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般温文尔雅,纯净哀伤,就像一个踩着浓雾现身的翩翩君子,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像是世间所有甘苦尝尽,心若止水,所有繁华看淡,不起波澜,只是,终究沾染了世俗,难逃红尘的漩涡。是情吗?
“薄如蝉翼刃,信手拈花贼?”对于他的认知,也仅仅局限于这几个字而已,一个来着可畏的中原后生,能将暗器运用的出神入化,尤其是蝉翼刃,几乎无人能敌,只要被他盯上,就相当于要准备后事了。至于信手拈花,不过是偷盗的一种文雅说法。
我故意把最后一个字说错,看他到底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