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送走几位客人,精神一松,更觉得疲倦不堪,浑身发热,恨不得即刻就躺倒。奈何两位好友在通志堂歇宿,自己身为主人,必得善始善终才是,便强撑着回到书房,笑着说要和他二人连床夜话,以消长夜。贞观将眼一瞪道,“什么话!你不要命了?你今日身体有恙,又劳累了一天,自去内宅好好安歇才是,不必在此作陪。”
容若执意不从,贞观苦苦劝说,方勉强应允,吩咐几个下人好生照顾客人,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又是一阵头晕,眼冒金星,心里翻江倒海,恶心欲呕,恍惚听见贞观连声询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贞观见他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闭眼靠在椅上,神情甚是痛苦,问他话也不答,手忙脚乱的过来扶着他。梁佩兰忙用力掐住他的人中,过了好一阵,才见他渐渐清醒过来。松儿急得满头是汗,结结巴巴的告诉两位客人,“主人方才在路上就觉得不好,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梁佩兰见容若口唇发紫,说道,“莫非是着了暑热?”不由分说让他脱了外衣,赶紧躺下休息。容若头晕目眩,身子如坠五里云雾,只好闭目躺下,懒得开言。梁佩兰少时习学,精通岐黄之术,见容若眼波带赤,呼吸急促,放心不下,便坐下为他号脉,又问容若心里觉得怎样,容若睁开眼,有气无力回道,“觉得头晕,胸闷透不过气来,浑身酸痛,可能是中了暑,没有大碍。”
梁佩兰诊完脉,便拉贞观到外间说道,“容若的脉象浮紧,我看着很有几分病势,并非中了暑热那么简单。小弟的医术有限,脉理总还是通的,明早还是赶紧找太医来看,但愿小弟诊脉有误。”
贞观听了,呆呆的口不能言,半天才问道,“那今晚怎么办?”佩兰皱眉想了想,“只能先喝些清热解表的汤剂,退了热再说,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斗胆开个方儿,抢个先机。”贞观道,“那就拜托药亭兄,全仗高明。”
佩兰摇头叹气道,“效用不敢说怎样,总是对症的。他近来七情所感,一总发泄出来,迟早会大病一场。他也太不自惜,既然觉得不好,早该歇息才是,如此一来,只怕病情又加重几分。”说罢将松儿唤过来,让他赶紧叫人起来伺候,又写了桂枝,杏仁,生姜,甘草等几味草药,估计府里存有这些,叫他速按剂量配好,文火煎一个时辰。松儿心里慌张,唯诺诺点头而已,拿了方子自去安排。
松儿去了没多久,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却是安管家闻讯,领着两个家人匆匆进来。贞观便和他说了容若的病情,安三儿进屋看了几眼,顿脚道,“我的祖宗,怎么几天不见,又病得这样,老爷多日没回家,太太若是知道了,更是了不得。”
贞观道,“此刻着急也无用,还是赶紧打点主意,明早请个高明的大夫来看看。”安三儿道,“顾老爷放心,我们大爷的病一向请韩太医瞧,从没有走过眼,一早我就派人去请。只是今儿晚上要辛苦两位。”贞观道,“我们是至交,安管家不必客气。”
家人送来熬好的汤剂,此时容若已然是昏沉不醒,贞观叫松儿将容若轻轻扶起,将他的头托住,自己亲执汤勺喂药,费了半天功夫,才将一碗药喂下去,贞观几人已是大汗淋漓。容若喝了汤剂,身上果然出了一点汗,热度也降了一些,只是有些烦躁不安。贞观便让松儿将主人的内衣解开,让他舒服一点,却赫然发觉他左肋的一片伤痕,几个人都惊诧不已,面面相觑,不知他何时受了伤。
梁佩兰仔细查看了容若的伤处,沉吟半晌,低声道,“伤得可不轻,怎未见他说起过?但愿此病不是因伤而起,不然就有些难办了。。。。。”贞观闻言,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妙。松儿见了主人的伤势,更是心惊胆寒,望着两人跪下,贞观大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松儿含泪道,“主人今时之病,非比往常,若是有个好歹,奴才就是个死,也难以挽回。还望二位老爷做主,尽管差遣这些下人,奴才感恩不尽。”
贞观急忙将他扶起,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惊慌。我二人乃是你主人生死之友,岂不尽心。况梁老爷颇通医术,今夜有我们在此,料不致有大碍。”松儿叩头称谢不止。
半夜里,容若又高热起来,且一阵阵咳喘不止,贞观从未见容若病到如此地步,一时心急如火,手足无措。梁佩兰尚且镇定,见容若气喘得厉害,便以家传秘技为他按摩穴道,调整呼吸,和贞观道,“他此刻气息不稳,时有咳呛,不能如此平躺,稍有疏忽,后果难以设想。”
贞观闻言,吓得心惊肉跳,忙叫松儿拿几个枕头来垫在他脑后,自己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天色微明时,容若气息渐平,人也完全清醒过来,见两位好友面容憔悴,大不过意,说道,“劳动两位兄长守了一夜,小弟真是罪过不小。”贞观道,“你昨夜的情形很是不好,无一刻安静,我们怎敢去睡?你好生爱惜自己,方可减轻罪过。”
容若无言以对,贞观看着他的眼,突然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左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有多久了?昨夜为你松开衣服才看见,几乎将人吓死。”容若脸色骤变,不想告知实情,只得搪塞道,“吾哥多虑了,小伤而已,已经快好了。我们做侍卫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梁佩兰正色道,“容若,你不可避重就轻,含糊过去了事。你伤在肋骨处,很可能损及脏腑,你昨日突然高热,或许和伤情有关,万不可大意。”
容若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是轻是重,我也并不在意,生死有命,何须挂心。”贞观正欲再问他几句,外面却大声报,“老太太过来了”,贞观一听,忙起身和梁佩兰进里间回避。
原来觉罗氏早起闲坐房中,只觉耳热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在疑忌,彩蕊进来回禀道,“大爷昨夜刚送走客人,自己就病倒了,夜里又发起高热来,亏得两位客人在书房陪着,照顾了一夜。”
觉罗氏一听,又急又气,埋怨道,“怎么又病了?昨儿夜里为什么不来回我?我这两天昏昏沉沉,右眼皮跳个不停,心中总觉得有什么祸事,不想却是应在这个冤家身上。”彩蕊低着头不敢则声,觉罗氏又道,“成天不离那些朋友,炎蒸酷暑的,还闹什么宴聚,早知如此,真该拦着他才是。”恨了几声,早饭也没顾上吃,便带了一群丫鬟仆妇,来看容若。
进屋见爱子精神尚好,心中稍安,问起夜里的情形,容若安慰母亲道,“没甚大事,可能是天气炎热,着了暑气。”觉罗氏四处看了看,瞥见床头的药碗,又问喝的是什么,得知是朋友开的药,停了一刻说道,“也真难为他们了,替我好生谢谢他。韩太医一会儿就到,还是叫他来给你看病,我才安心。”容若有些尴尬,未及答言,觉罗氏又道,“这外书房非调养之所,你病的这样,我看还是搬回自己的屋子,便于服侍照顾。”
容若道,“母亲不必忧心,不过是风热小病,用不着这般折腾。”觉罗氏心中不快,抬高声音道,“有什么放不下的?平日里三朋四友的,我也不说什么,如今你有病在身,可不能由着你,总要先顾自己才是。”
容若眉头紧蹙,低头不语,觉罗氏又换了个声气安抚道,“你还和我使少爷性子。不过搬回去住几天,等养好了病随你怎么住,我再不来管你。”说罢即起身吩咐几个仆妇,“赶紧收拾好大爷的屋子,一星灰尘也不能有,午饭前就搬回去。大爷这几天要静养,外人一概不见,和门房打好招呼,你们可听清了没有。”
众人齐声答应着,觉罗氏又道,“大爷有病,你们大家要格外用心,各司其职,不可推诿。服侍的好,我自然有赏,若是不经心,叫大爷抱怨起来,你们可试试看。”又跟下人们交代了好些养病的禁忌,见没什么可嘱咐的,好言安慰儿子一番,便率一众丫鬟媳妇,浩浩荡荡而去。
贞观和梁佩兰坐在里间,听觉罗氏一通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暗暗乍舌,又听见说外人一概不见,这明明是下逐客令了,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作声。等外面人声已远,两人才从里间出来,容若一见他们,尴尬万分,抱歉着说道,“两位兄长万不可介意,家母适才的话多有得罪。”贞观劝道,“你不必为难,我们不会见怪。令堂大人见你又病倒了,心里着急,话里自然带着气。”
佩兰沉吟一刻,开口说道,“容兄安心养病,我们两人稍后就走,不在此叨扰。你身上有伤,病情有些复杂,务必让大夫好好斟酌,拟个方子。我本想在此和太医商榷一下。。。。。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是没用,但愿是我多虑了,想来容兄吉人自有天相。”
容若听了佩兰一席话,神色黯然,有些无奈的说道,“你们执意要走,我也不好强留。家母此刻在气头上,我不能自主,还望两位时常过来看望,否则小弟困在家里,真要闷死。”
贞观及佩兰俱好言安慰容若,过一两天就来看望他,又嘱他不可心烦气躁。二人告辞而去,路上又说起容若的病情,梁佩兰道,“我总觉得容若此病,多症并举,万一误判,药不对症,贻误了时机,恐怕就有些不妙。”贞观闻言心中一惊,急忙道,“药亭兄此言徒乱人心。我看容若今日精神还好,不至有何变数。”话虽如此,心里却七上八下,难以安宁。
容若挪回内宅,颜氏带着彩箫过来亲自照料,无意之中,也发现他的伤情,吃了天大的一惊,忙问他受伤的缘故,容若却只是摇头不语。颜氏有些敬畏丈夫,不敢一味根究,连忙去告诉了婆婆。觉罗氏闻知,又惊又痛,赶过来仔细查看,见容若左肋一片紫色淤青,看着很是怕人,连声追问他是如何伤的,太医看过没有。容若轻描淡写的说道,“母亲不必担忧,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弄伤的,宫里几个太医都看过,已无大碍。”
觉罗氏眼中含泪,恨恨道,“这是何时的事?这样的大事,你居然瞒着不说,叫人怎生不急。我说皇上平白赏你人参做什么,原来是这个缘故!你既然有伤,本该好生静养才是,却又呼朋唤友的闹个不完。。。。。。”容若觉得有些心烦,闭着眼不愿再说,觉罗氏见他精神不佳,只得捺住满心忧闷,不再追问。
安管家一早便去请韩太医前来,奈何他出诊未归,将近午时,方急匆匆过来,为容若细细诊了一回,左肋伤处也一并仔细看过。觉罗氏道,“犬子的病,全仗太医妙手,改日定当重谢。”
韩太医谦逊两句,写了方子呈给觉罗氏过目,“成大人近来身体劳乏,忧思郁结,内失调养,又外感暑热,故浑身酸懒发热,这倒无妨,吃些疏散发汗的药,调理一番即可。只是又遭风邪犯肺,气息不稳,如此一来,症候变得复杂起来,倒有些棘手难治。只能先清热祛邪,吃两剂看看效用,请夫人定夺。”
觉罗氏忧形于色,仔细看了方子,又问伤处要不要紧,太医道,“外表看无有大碍,内里的情形却不好说,既然已过去这么多天,老夫人暂不必过于担忧,安心静养便是。”
觉罗氏连声致谢,送走韩太医,便叫得力的家人去配药。颜氏叫彩箫在廊下安了一只火炉,亲自督着她用银吊子煎了药,伺候着容若服药。满心指望能有些效验,谁知他喝了药,热度并未稍减,到了夜里,反升得更高,且咳嗽甚剧,不时觉得胸闷,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如此一连烧了几天,人变得虚弱不堪,白天只是昏沉沉躺着,似睡非睡,到了夜里更是有些神志不清,吃下去的药,如石投水一般,全无一些影响。那韩太医天天来看,将药方加减几味,见容若病势益发沉重,也有些束手无策,紧锁双眉道,“奇怪,他这此病情和以往大不同。下的麻黄桂枝苦杏仁等药,清热解表极有效的,却没有一丝汗出来,叫人无法可想。成大人总是这般高热,可有些不好,恐生变数。”
觉罗氏已是六神无主,盛气全无,哀求道,“总是拜托太医,再斟酌个仙方才好,要多少谢礼,都不敢吝惜的。”韩太医欠身道,“夫人言重了,下官受明大人之托,无不尽心,何谈谢礼。看这剂药下去,若见效,就无虑的,若再无效用,只能再多请几个高明,一起斟酌。”
觉罗氏闻言,心中焦虑不堪,忙叫家人到内阁给老爷送信儿,自己连饭也无心吃,坐在椅子上默默呆想。佟姨娘劝了几句,又骂那韩太医无用,“这太医也是个误人的东西,不过是个发热的病症,就治不好,到底算哪门子名医?我看是个庸医!难怪京城人常说,銮仪卫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都是有名无实,唬人的玩意儿。”
觉罗氏没心听她唠叨,叫她自去回房歇息,恰好揆叙弟兄来看望兄长,觉罗氏一眼望见两个幼子,拉着揆叙的手说道,“你兄长病得这样,你们两个又全指望不上,可教我靠谁呢。。。。。”言罢泪下不止。揆叙劝了母亲几句,带着弟弟走进里屋,见兄长昏睡不醒,脸上甚是憔悴,伸手一摸,觉得他身子烧得滚烫,如一盆炭火一样,颇觉心惊肉跳,便不肯就走,打发弟弟回去,自己坐在床边相陪。
过了好一阵,容若醒过来,揆叙忙问道,“兄长觉得怎样,好些了没有?”容若心里觉得欢喜,嘴上却说,“你不在书房里用功,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这病没有大碍,你不用在此陪着。”颜氏道,“你这个好弟弟,在此坐了有一个时辰了,怎么劝他也不走,非要等你醒过来,和你说说话。”
容若看一眼揆叙,揆叙连忙哀求道,“好哥哥,你不用撵我走。我方才和先生请了假,见你病得这样,我哪有心思读什么书,恨不得替了你才好。”容若拿他全无办法,只是微笑斥道,“傻子,这也是能替的?”。揆叙又劝兄长吃点东西,将桌上放的石榴汁端过来给他喝,容若摇了摇头,说不想喝,揆叙见兄长精神萎靡,气息低微,心里好生难过,但恨自己没用,不能分担他的病痛,唯一能做的,是陪他说些高兴的事,哄他开心。
颜氏见容若兄弟在一起,竟是难得开颜,知道他最是宠爱揆叙,不忍过去打断他们。兄弟俩一个说,一个听,盘桓了好一阵,揆叙全没有离开的意思。颜氏担心容若精神不济,好说歹说的,才将他从容若身边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