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和容若又谈说一阵,只见彩箫小心翼翼,端着个小托盘送到容若面前,上面两个青花瓷小碗,一碗盛着清水,一碗盛着满满的药汁。容若坐起身,看也不看,端起药碗,一吸而尽。彩箫忙递过清水,容若用清水漱了口,长出口气,自嘲道,“此番生病,天天被这苦药伺候,也真是受够了,弄得我食欲全无,闷闷欲呕。见吾兄胃口颇佳,小弟委实羡慕。”
贞观一旁默默注目,不免摇头叹气。想当年初识容若,好一个丰神楚楚之美秀少年,近年却见他眉目萧索,意兴阑珊,身体时常抱恙,让人忧心。复又说起他的病来,“吾哥近来频发宿疾,可见身体素亏,劳损过度,万不可掉以轻心。京城有什么好的大夫,务必请来好好调治调治。可恨我对岐黄一术并不精通,一毫力也尽不到,干着急而已。”
容若道,“吾兄关切之甚,小弟心领了。宫中太医,家父母倒是接连请了几个,说法不一,也没个定论。弄得家母忧心忡忡,恨不能让弟去职回家,专心养病。说实在,小弟内心里,这个御前侍卫不当也罢,只是。。。。。谈何容易,且不去管它,生死在天,人各有命,何必强求。”
贞观眉峰微蹙,道,“吾哥虽是病中多思,也不可如此消沉。你如今方而立之年,本当雄心壮志,意气勃发,何来此暮年之谈。”容若一笑,怏怏道,“说起雄心壮志,梁汾兄不要怪小弟又发怨言。小弟当年笃志芸窗,以期上达,孰知侥幸一第后,入廷为虎贲之列,万不得脱身。比来执役鞍马间,益觉疲顿不堪,从前壮志,消磨殆尽。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可叹就中冷暖,难与人道,惟兄等一干挚友,或可一诉。”
贞观缄口无语,暗自思量,此事何尝不是诸好友每为此抱不平者。一代才子,清华贵重,志向高远,却为帝王持缰坠镫,趋蹡马前,漏夜值守,执戟阶下,堪堪已近八载,天呼!“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开”,或可为容若当下境况之写照。
贞观内心虽是感伤不已,却深知容若尚在病中,万不可助其怨愤之情,乃目视容若正色道,“容兄之感叹,我自深知,然身已所属,关系重大,还须放开怀抱,排愁自遣。天下多不如意之事,世间有不能伸之情,何须愤愤不平,怎堪郁郁太苦。可喜朱颜未老,来日方长,事或转寰,尚有可期。”
容若微微摇头,“弟之前有心效谢东山丝竹之情,与诸兄归隐林泉,纵情山水。只是近来意懒神疲,百感都随流水去,恐怕连这样的心肠也没有了。”贞观失惊问道,“容兄何如此灰心?我记得几年前,你为我构茅屋三楹,又谆谆相约,“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何等冲淡洒脱,怎么,自己说的话,展眼便忘怀了?”
容若淡淡一笑,“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前番所约,恐成幻影。弟近来病中思及,古代名人才子多短寿,祢衡二十六岁,王勃二十七岁,李贺二十七岁,贾谊三十二岁,谢眺三十五岁,曹子建,嵇中散均是四十岁,小弟才德虽不及,恐寿数倒是相近。”
贞观闻言,甚觉惊心,变脸斥道,“胡说!你春秋正旺,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个丧气话来。”容若沉默,少停方郁郁回道,“也不知为何,自从卧病在家,思虑纷生,把近年种种逐一回想,不免诸事灰心。小弟和亡妻,情意甚笃,却一朝永诀,天人相隔,叫人早已把情爱之心灰了。入廷随侍经年,发已种种,执役如昔,叫人把功名之心灰了。汉槎兄流徙北地二十载,众人百般营救,万里还家,只得三载而亡,可叹人世无常,更叫人把生死也看淡了。诸事灰心,这岂非将死之兆。。。。。”
贞观气急,起身看着容若,痛心不已,一时语塞,半晌方提高声音反驳道,“你这是病中百无聊赖,心烦气郁所致。若说古来名人多短寿,那苏子瞻,陶渊明,欧阳修,白香山,陆放翁,多少名流才子得享天年,又有何说?若说诸事灰心,更属无稽之谈。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难道都了无生趣?论起汉槎兄这事,吾二人乃生死之盟,却瞬息而别,其中苦痛,岂是吾兄所知悉。我痴长二十岁,早已是看透世事,是以隐忍不发,自我排遣。谁想容兄风华正茂之人,却大言不惭,发一通灰心丧志,死生无常之感慨,岂非自添其病,置家人朋友于不顾,实在令人寒心。”
容若闻言,怔怔望着贞观,心中大为不安。想今日真是该死,不知为何事所惑,竟然道及汉槎一事来,大是不妥。
原来这吴兆骞,字汉槎,乃顾贞观年少时的挚友,吴中著名才子,因受顺治朝科场弊案牵连,不幸全家发配宁古塔。贞观数十年来,倾尽全副精力营救,却因此案乃顺治钦定,无人敢上疏赦免。容若得知贞观义举,为好友真挚情感所动,毅然相助,此后求助父亲及恩师,在朝中极力斡旋,奔走营救,费尽了周折,“千金不惜为怜才”,终于康熙二十年,赎兆骞回京,成为一时文坛佳话。
贞观,兆骞和容若三人,历此磨难,早已结成生死至交。谁知兆骞回归三载,却于去岁一病而亡,贞观亲睹好友离世,为之形消骨立,哀哀欲毁。容若曾做《金缕曲》相慰,并一直找寻机会,欲与好友竟夜长谈,婉言开解一番,疏其心结。谁承想非但未能解劝,自己倒先怨愤不已,大谈生死感悟,叫好友痛心。
容若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方挣出一句,“梁汾兄切勿动气,小弟方才昏了头,不知说些什么,求吾兄恕弟一时无知,莽撞失言。”说罢,便欲起身下地陪罪。贞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一把拉住,瞪眼道,“作什么?你此刻赔罪也晚了。还不老实躺回去。”一面说,一面照顾他仍旧躺好。
贞观和容若交往近十年,岂不知他的禀性。看似风流潇洒,却最是敏感易伤。千愁万虑,日日攒于心中,怎会不忧思郁结,困顿其中。倒是贞观旁观者清,每见他眉头紧蹙,心情萎顿,便知他定是陷入泥沼,不能自拔。
容若方才一番感怀悲怨,贞观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甚而一掬伤痛之泪。容若方翩翩少年,即掇科名,擅文誉,出入禁御,世人只见其富贵风光一面,安知其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天下可叹可惜之事,孰有过于此者?
只是既为知己,肝胆相照,越是知其所以然,越是要痛下针砭,不留情面,不致一味沉溺于此,徒伤自身。
二人默默对望,一时竟至无语,半晌容若方开言道,“梁汾兄旷达之人,一番金石之言,如醍醐灌顶,弟当谨记在心,自此安心养病,不再作无谓之慨叹。”
贞观仍是摇头叹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想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说出话来,真正气死人。说实在,方才我真想一走了之,看你和谁抱怨去。”容若付之一笑,无言可对。
贞观复又正色道,“弟尚有一言奉告,未知吾兄恳听小弟一诉否??”容若道,“小弟愿闻。”贞观道,“小弟时运不济,少时未遇圣明,人生之乐,已失一伦矣,而今严慈早背,又失一伦,惟期与友人意气相孚,道义相合,芝兰同室,以消漫漫长岁。当年与吾哥不期而遇,得蒙不弃,订下盟约,生死共之,贫富守之。相交以来,时聚时分,原无定止,难得去岁聚首,再续兄弟前缘。你切记当日所言,一言许可,终无变更,再不可轻言生死,教人蚀骨焚心。”
贞观一番剖心沥胆之语,叫容若心中一惊,不胜感慨。容若当年和贞观结识之初,便率先许下三生之愿,贞观更是赋词作答,“但结记、来生休悔”,此时好友忽将旧事重提,自然是用心良苦,大有深意焉。
容若抬眼看着贞观,良久,方回道,“吾哥肺腑之言,小弟敢不相从。当日之约,小弟日夜存心,无一刻忘怀。”
贞观正欲再言,恰彩箫进来回话,将二人打断,“奴才受命来问,顾老爷在此午膳可好?姨奶奶已吩咐厨房预备下了。”容若听了,不等贞观推辞,抢先道,“不必问,叫厨房备几样江南口味的菜肴送过来,再烫一壶黄酒,我和顾老爷就在此小饮,记得菜须多放糖,顾老爷口味偏甜。”彩箫忙答应一声,退出内室。
容若方转头对贞观抱歉道,“梁汾兄不必怪弟自作主张,这顿饭你是逃不掉的,吾兄弟二人也好久未在一起杯酒尽欢,就算是给愚弟一个赔罪机会。再说才来不久,尚未畅叙,没有就走的道理。”贞观无可奈何,掏出怀表看了看,道,“谁说我才来不久?一个时辰有余了。没见你这样霸道留客的,你病才好些,还要检点才是,吃过午膳我就走,不可再强留,你也该睡下养养精神。”
容若笑着点头道,“吾兄厚爱,自当从命。小弟也不敢多扰,请兄少待一刻便好。”说罢便欲起身,贞观道,“做什么?我替你做不行么,何苦又起来。”容若摇头道,“此事吾兄也无法代劳。我欲至书房给御蝉写几句话,托你带给她,如何替得?”容若方说完,二人即相视大笑。贞观见容若如此,亦觉欣慰,想亏得方才一番疾言厉色,总算有点效用,否则还不知要怎样费尽口舌,才得回头。
贞观到书房叫小丫鬟备好纸笔砚台,自己则一旁亲自磨墨。容若笑谦道,“小弟只得僭了。从来都是小弟为吾兄捧砚,今日反倒叫吾兄侍候笔墨,真是愧不敢当。”贞观笑道,“如何不敢当?我看你受用的很。俟日后病愈,罚你多为我捧几次砚,我才觉心安。”容若笑道,“这有何难,小弟无不从命。”
容若低头作书,贞观见书案上压着一帧诗笺,像是新作,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容若手书后主李煜的《病中感怀》,诗曰:
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
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下面尚有容若附记的一行小字:偶于案间见重光病中感怀,叹其悲凉萧索竟与予同,乃为书此。贞观看罢,沉默不语,半晌方扭头道,“容若,你今方在病中,眷眷于重光诗作,似不可取。重光诗词,虽为天籁之音,却哀婉有余,不免衰败之气,我不愿你过于沉湎于此。。。。。”
容若有些窘迫,辩解道,“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不意此诗竟和小弟近来心境颇为相类,便信手写来。吾兄不必介怀,既然觉得不合时宜,我将它毁了便是。”说着,便伸手欲拿回诗笺,贞观却抬手一挡道,“不必了。你这幅手书感怀,笔力大有进益,颇肖褚河-南笔意,清简为尚,虚旷为怀,小弟自叹不如,倒要代为收藏才是。”
容若心知贞观不愿他留此伤神之作,又舍不得毁掉他的书法,便道,“既如此,任凭处置。小弟涂鸦之作,得吾兄如此赏识,我何幸焉,又复何言。”贞观会意一笑,将诗笺仔细折叠好,放入怀中。
当日午膳虽是匆匆准备,因有颜氏亲自督厨,收拾得极为精雅,颇合贞观的口味。容若近来食欲不振,午膳都是喝些羹汤便罢,今日苦留好友吃饭,未免他一人用膳孤单,便执意一旁作陪。听贞观夸奖这厨子手艺地道,更是喜形于色,频频斟酒劝菜,惟恐贞观不得尽兴。
自去岁仲秋,二人重聚于京师,先是好友秦松龄黯然归乡,再是安顿沈宛嫁娶之事,复又汉槎离世,开丧致祭一应后事,及至容若南苑一病,抱恙至今,历种种人事变迁,悲欢离合,难得如今日这般,悠闲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畅叙心怀。
用膳已毕,容若吩咐彩箫送上解酒的香茗,又闲话一回。茶毕贞观起身告辞,容若不忍就此分离,方开口挽留,贞观笑着止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我若再赖着不走,令堂大人还有尊夫人,都要怨恨于我,那时被削了老面皮,反为不美。”说罢大笑出门。
贞观言谈从来都是狂放不羁,年岁已长却并无一丝改变,容若摇头微笑,无奈送至门外。贞观只是忧心容若身体,临去犹放心不下,嘱他再不可胡思乱想,安心调养,过些天必定再来探望。容若和贞观相约道,俟三月万物竟生,桃柳争妍之际,定请诸兄到桑榆墅住上一天,携酒踏青,赏花赋诗,以消受满园春色。
。。。。。。。。。。。。。。。
1.纳兰待友人至真至诚,恩师徐乾学赞其为友人千金不惜,“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塞,君闻其才,力赎而还之。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好友秦松龄也曾云,“观其于朋友间纯笃如此,亦岂今所有哉”。赎吴兆骞回京后,又将其延入府中为师,解决其生计,并为其医病,可谓仁至义尽。吴不幸病故,纳兰又承担所有丧事之费,时人谓之“生馆死殡”,义举世所罕有。
2.康熙二十三年,容若越发消沉苦闷,曾于扈驾南巡前,作书札与贞观,表达心中抑郁不平,对当前境遇的无奈:“日直驷苑,每街鼓动后才得就邸。。。。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坠尽。”此章二人交谈之语,部分借用容若书信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