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江南温暖而湿润,花草树木不紧不慢地生长,冬去春来按部就班,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尤其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发展乡镇企业和城市改革为推手的全面城市化运动尚未开启,中国大部分城市和乡村,都还沉浸在千百年来积存的风景里、印象中。如果人类不是以后来近乎疯狂的工业化形式谋取进步,不是以急功近利的心态取代稳定的成长,这样宁静而古朴的县城不知能保存多少,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模仿父辈的生活轨迹、对延续了千百年的生活不离不弃,也不知有多少人会在生命的节奏稍有停歇之时,听着河风、沐着夕阳,心满意足地抚摸曾经走过的岁月,或平铺直叙或荡气回肠。
但是,就在这种安宁的外表之下,一场震动却如深埋地下的火药一触即发,瞬间尘土飞扬、乌烟瘴气,这座县城的人们也一下子热闹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到“和风餐馆”,想搜罗一下最新的所见所闻,以便能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有所发挥。当然,最先到场的一定要数当地公安和派出所的民警。这不,两拨儿人马接到报警后就直奔事发地,待打听到一同进餐的还另有其人后,一拨儿驻守阵地,另一拨儿就马不停蹄地开到了百里浦的门前。
“谁是百里浦?跟我们走一趟。”胖便衣站在院门口,骄横跋扈地吼道。
只见此人抖着腿、眯着眼、仰着头,一张“地包天”的下巴从脸上直直地伸了出来,真担心下雨天会不会被雨水呛到,喝汤倒是省了勺子。
“百里浦在家吧?赶紧出来。”一个瘦猴一样的“大盖帽”狐假虎威地朝屋子里喊叫,一点也没有人民警察、人民公安的样儿,整个一穿着人皮的豺狼。
实际上,胖便衣说第一句话时,百里浦已经从厨房里转出,未等“瘦大盖帽”说完,百里浦就已经站到了众人面前,一脸无所畏惧也无可无不可的姿态。
“我就是,首长们找我什么事?”百里浦面带微笑,向胖便衣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进屋叙话,同时,也向“瘦大盖帽”瞥了一眼,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少啰嗦。”胖便衣把头一扬,阴阳怪气地说道:“石老板请你吃河豚把自己吃死了你知道吧?”
“啊?死了?怎么可能啊,我回来时他们还好好的啊?”百里浦故作惊诧。
“死个人还不容易,分分钟的事。听说当时你也在场,不过后来趁机溜了?是不是?是做贼心虚呀还是……?”“瘦大盖帽”插嘴道。
“首长,您哪里的话,我哪有胆子做贼啊?我是吃不惯他们河豚的做法,什么什锦味胡椒的,味道实在是奇怪的不得了。既然吃不惯,也就不吃了,只是拂了人家的美意,这心里还过意不去呢。”百里浦早就想好了说辞,不紧不慢的自圆其说。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种做法还真不如红烧和葱烧的好吃。以我的经验,做河豚啊还得旧方法、老手艺,这创新做法我也是吃不惯。不过,价钱倒是很便宜的,他们从来不收我的钱,怎么给都不收,连吃带送的,多少年了。”
正在这时,百里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嚷道:“爸爸,我还要吃红烧河豚……”
还未等百里晏说完,从后面追出的苏梦一把拽住儿子,捂住他小嘴假装怒气冲冲地说:“吃什么吃,没听警察叔叔说吃河豚会死人吗,那东西有毒你不知道的啊?”
百里晏挣脱苏梦的手,跑到百里浦身边继续说道:“爸爸,我就要吃红烧河豚,我还没吃…..”
百里晏想说的是“我还没吃完,或者没吃饱,你就把河豚肉拿走了”。
知子莫如父,百里浦十分清楚儿子此刻的心情。但他更知道,此时任何有关河豚的线索都可能将自己牵扯其中,刚才他第一时间将做好的菜肴端到厨房,生怕官家见到就是此意。
此时,他看到一脸天真烂漫的儿子,内心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
他为了不让装有病毒的注射器、药方和病毒实验方案落入仇大夫和石田之手,他再次亲手导演了一场罪恶。他让仇大夫和石田在光天化日之下死于非命,餐馆的厨师和服务员也难脱干系,这种嫁祸于人的做法似曾相识,也似乎是他百里浦的拿手好戏。
早在多年前,自己不就因此而将梦寐以求的苏梦揽入怀中,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生活?今天,他利用类似的方法达到了目的。但这一次,他十分清楚与曾经的自私无半点关联。这一次,他甚至大义灭亲的用自己儿子凶多吉少的未来做赌注,以自己看来都极其残忍的方式,再度尘封一个被刚刚启封的秘密。在短短几天中,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由两个变成了三个、四个。如果不及时遏制,人数还会继续增加,后果将不可预料。到那时,被摧毁的不单是自己的家庭和亲情,更可能是自己的同胞和四海之内的兄弟姐妹。
想到这,百里浦为了打消儿子的顾虑,防止他在警察面前口无遮拦、引起对方的怀疑,便一下子截断儿子的话,说道:“晏子,我知道你还没有吃过河豚。但是,听到妈妈刚才说的话了吗?吃河豚会中毒。快,和妈妈回屋里去。”
“那万一真中毒了怎么办呢?”百里晏追问道。
还没等百里浦回答,“瘦大盖帽”就不耐烦地说:“中毒?没看见吗,已经死了两个,没准儿就是你爸爸毒死的?还红烧,怎么烧都能毒死人。”
“我爸爸是人,又不是河豚,人哪来的毒,你胡说。”百里晏替爸爸辩解道。
“瘦大盖帽”一听很不服气:“嘿,年纪不大,嘴巴还是很厉害的啊。你听我讲啊,我不是说你爸爸有毒,而是说那两个人可能是你爸爸下毒毒死的,人哪来的毒啊,你见过毒人吗?哈……”
还未等第二个得意的“哈”冒出来,“瘦大盖帽”就看见胖便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便不假思索地把后面的话强咽回去。从他紧闭双唇、屏息凝气的痛苦表情中能够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提醒,及时关闭喉咙里的“阀门”,这种不合时宜的“哈”,后面应该还有好多。
“你们和一个小孩子争强好胜,很有成就感吗?”
胖便衣彼此错开的上下两排牙齿带动嘴巴一张一合,大声训斥着自己的队伍。紧接着,便转向百里浦,稍有礼貌地说道:“百里老师,跟我们走一趟吧,算是协助调查?没问题吧?现在,你是重点嫌疑人,在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您需要跟我们去做个笔录,做完就回来。当然,您要是自首的话更好,免得我们揪扯这个案子没完。”
“自首?自什么首啊?我们又没有犯法,自首不成了冤大头了?”苏梦听到胖警官说得不着边际,便上前解围。
百里浦示意苏梦带儿子进屋里去,说道:“苏梦,你看好儿子啊,记得给敷药,仇大夫给开的药十分灵验的。哎,可惜了,还想再去开几副药的,真是可惜。”说完,向苏梦微一点头,转身向警车走去。
“哎,你……”苏梦见百里浦义无反顾的走向警车,心理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他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正人君子,但被警察带走还是心里不是滋味。
“没事儿,我又没有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我回来,咱给仇大夫烧点纸钱,要不然显得不仗义。”百里浦说完就表情轻松的上了警车。
一行人刚离开不久,门口再一次喧嚣起来。一些人甚至挤到院子里问这问那,向苏梦抛出的问题还极具专业性和娱乐性。
女人问,你家男人这次去警察局,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十年八年回不来,你是否已经想好怎么面对大家的风言风语?你会不会改嫁?
男人问,百里老师是用什么杀死了石老板和仇大夫,是和厨子串通好的吗?你认为警察会找到证据吗?
老人说,他老婆啊,这无风不起浪,看来你家男人还真是心狠手辣,一箭双雕的手法“高明”啊。这女人哪,我得说你两句,平日里相夫教子可不能松懈了,劝自己男人安分守己,可千万不能纵容也不能包庇啊,真可惜了你们读这么多的书。
孩子说,那个百里晏,是杀人犯的儿子,可不能再和他玩了。
……
虽然此时的苏梦就像记者招待会上蹩脚的发言人,面对街坊邻居的提问无所适从。但是这十年来,对当地人的关心也好、好奇也罢,都已习以为常。因此面对大家的责难,也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待到大家散去,才领着百里晏回到屋里,到厨房重新热好饭菜,看着儿子津津有味地吃完。然后,便倚在窗前,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回来的消息,时不时地透过窗子,向行人渐稀、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举目张望。
过了十点钟,不见父亲回来,百里晏便在苏梦的劝慰下安然入睡。
苏梦拾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轻闭房门,不无焦急地来到了院子里。她双手推开院门,站在门前的人行道上向街道两端凝望,一轮残月挂在天际,孤零零、冷冰冰。一股夜风掠过,惹得梧桐树叶唆唆作响,让她不禁裹紧衣衫,打了个寒噤。
此时,苏梦内心的焦急仅限于希望丈夫能早点回来,与其是否真的杀人无关。因为她知道,与他生活了十年的百里浦,自相识、相知、相爱,从一开始一直走到现在,他从来都为人谦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从来不鲁莽行事。对待家庭也是甘于付出,从无怨言。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几乎不用自己操心,百里浦总能够打理的合情合理。这些年来,虽然与亲朋好友之间关系不是过于亲密,但也说得过去,彼此之间没有怨恨也没有纷争,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好不坏、不温不火。
只不过从给百里晏治疗指关节炎开始,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但是,即便如此,两人彼此相敬如宾,可谓“巴山夜雨、举案齐眉”。在与外人的交往之中,也能和睦相处,从未因什么事情而争得面红耳赤,也没有所谓的“仇人”。相反,恩人倒是不少,比如对夫妻俩十分照顾的学校校长,主动医治儿子疾病的仇大夫等,不胜枚举。
当然,苏梦也希望警方尽快抓到凶手,还仇大夫一个公道,还石老板一个公道,也还百里浦一个公道。尤其是仇大夫,虽然之前的交情有限,但毕竟把百里浦一家另眼相看,将百里浦看做是一个人物,还特地到家里请其赴宴,不忘带来两条美味河豚,让儿子补补身子。就凭这一点,就应该对其离世而深感哀痛。
正当她思绪万千,浮想联翩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夜幕下急匆匆由远及近。
过不多时,那人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站定,前后左右看了个仔细,便继续向前移动身体,最后在百里浦家院门前的路灯下再次站住,四下打量。
此时,已经夜深人静,苏梦害怕遭遇坏人,便躲进了院里,虚掩院门。
透过门缝,她看到那个身影向着自家院门越走越近。她看到,此人身材清瘦,微微弓背,身着一身黑色衣服。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实在熟悉不过,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梦里,她也不知多少次告诫自己要强制遗忘。
在昏暗的路灯下,这个步履蹒跚但步伐有力的人,宛若一节枯死多年的老树,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只剩下一身倔强,像用根须狠扣住沙土的荒漠中的红柳,像用残血死撑起身躯的莽原上的胡狼。
苏梦不禁背过身去,双手掩面,极力控制自己就要崩塌的思绪。但这一思绪此刻变得如此凌乱不堪,一团麻一般在脑海间缠绕,越缠越乱,越乱越烦。
这十年来,她不断告诉自己,要将这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曾经扮演着极其重要角色的男人彻底遗忘,要清除掉有关那段岁月的所有印记,全身心地投入到现在的生活之中。
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对已有生活的屈服,她做到了。
她与百里浦告别了北方夏季的清凉,也告别了冬天的寒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江南水乡。自儿子出生,一家人就一直享受着天伦之乐。时至今日,已经实现了“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的美好愿景。虽然儿子刚刚受了点伤,但已无大碍;虽然丈夫去警察局协助调查,但一定会平安归来。她确定,接下来的生活将按部就班,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只能一步步向前,不断好转,没有折返。
但是,当她看到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时,刻意构筑的心理防线还是没能拦住情感的肆意冲撞,她的内心最终还是哭出了声音。
正当她蜷在回忆的缝隙里无法转身,身心疲惫地想透一口气时,敲门声轻轻响起。思绪混乱的她本能的以为是百里浦回来了,于是下意识地擦掉依然肆虐的泪水,转身开门。
但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那个黑衣男人。
苏梦一下子手足无措,连忙后退几步,张口结舌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直到这时,苏梦才看清此人的真正面目。与印象中的形象相比,此人身材依旧高大,但后背已经略略弯曲,以前清秀的面庞如今已经沧桑不堪,眼窝深陷。借着灯光,能看到他眼角皱纹深刻、头顶白发斑驳,已没有了当年的英俊潇洒。
这哪是三十几岁男人的模样?苏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只说几句话就走,不影响你们的生活。”黑衣人迅速看了看四周,开始开口说话,“苏梦,我出来了,原谅我这么久才来看你。当时,你只知道我与你不辞而别,忘记了曾经的海誓山盟而背信弃义。可事实是,我被人陷害,身不由己。”
“啊?”苏梦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后来,我知道你离开东北,和百里浦来到江南,开始了新的生活。本想追随你一路走来,但是我做不到,我的自由我无法做主。我心灰意冷,找了个大学同学结婚了。”
“啊?”苏梦恍然大悟,记忆的闸门也开始在面前被缓缓打开。
“可当我妻子怀有半年身孕之时,组织上把我带走了。这一次来真的,判了我十年。”
“为什么?”苏梦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我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朋友也是为了你,我说不清。”说完,黑衣人向街道两旁瞟了一眼。
“为了我?你还是没有忘了我?”苏梦满脸的痛苦表情。
黑衣人没有接苏梦的问话,继续说道:
“为了避免与当地人串通,我被要求异地服刑,就在这座县城的县北监狱。”
“啊?”苏梦不敢相信自己与眼前这位曾经的恋人竟然在一座城市共同生活了十年,而彼此之间却从未得见。
“我一直不肯认罪,我也没有罪,所以得不到减刑。这不,就在今天我刑满释放,便打听你们的行踪,赶来与你见上一面后,然后回到北方。”
“回北方?你要去见你的妻子和孩子吗?”苏梦明知故问。
“是的,我已经十年没见我的妻子了,我与我的孩子还从未蒙面,我将她们都托付给我的朋友,这一托就是十年。”
“托付给谁?”苏梦好奇的问道。
“是谁不重要,是谁也与你无关了。只是……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黑衣人不无焦虑的说道。
“腿?腿怎么了?”苏梦傻里傻气的继续询问。
“没怎么,但愿那一针没有刺到骨头,否则……”黑衣人说罢扬起了脸,似乎在看天上的星星。
“你说的该不会是……”话未说完,苏梦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猜对了,希望他没事,我这就赶回去见他。”黑衣人向远方望了望。
“我男人一会儿可能回来,他去了……警察局。”苏梦见黑衣人同样担心百里浦回来,胆怯的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满大街传的都是你家英雄的事迹。放心吧,我马上就走。再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再见到他,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什么也不是。”
“怎么会,他时常提起你们的,他可是将你们当做朋友的。”苏梦不想曾经的“恰同学少年”一下子“形同陌路”,极力为自己的男人、也为曾经的感情辩护着。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知道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我不求别的,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当初在实验室丢掉的那件东西与我无关,我没有偷盗,也与我托付的“朋友”无关,我们都不是盗窃犯,都未做过亏心事……”
黑衣人故意将“朋友”加重了语气,想借此向苏梦传递一些关键信息,但对此时的苏梦来说,刚才的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还没有从眼前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只是傻傻的愣在那里,如灵魂出窍一般。
看到苏梦没有反应,黑衣人继续说道:“我走了,你不要挂念我,我也不再挂念你。这十年,虽然你我不曾相见,这段情我却不能说忘就忘,怪就怪这十年你我住得太近,却与你咫尺天涯。因为这,我的心也活了下来,谢谢你。今天我能见到你,所有的担忧都已经消散,你也该从我的心上下来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我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坚持对你的信仰,我或许不再相信任何活着的事物。我走了,我们就此永不相见,就当我没有来过。保重!”
说完,黑衣人转过身,急匆匆走向远处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