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太湖上画舫星罗棋布,灯火辉煌,倒映得波光浮荡。岸边游人如织,夏夜的流萤随风而舞,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练达乘着一艘小船,从苕溪经溇港,前往太湖,参加飞雪阁头牌陆无双的聚会。
“肥宝,你沉闷个什么劲儿,也不想想这得多好的运气,才让我撞破他们的阴谋。”练达不知道从哪儿整了一把扇子,拿在手里不住开开合合。
黄宝一张肥脸阴森森的:“我一想就觉得后怕,幸亏被你听到了,看来冥冥中真的有神佛保佑。”
练达嗤笑一声:“神佛个屁,你以后多拜拜我,保管比什么吃斋礼佛管用。”看黄宝兴致不高,又道:“你不是在害怕吧?”
黄宝摇摇头道:“不知道,我现在觉得整个花魁赛都是陷阱,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唰”的一声,练达把扇子合住,打了黄宝头顶一记:“瞧你那副样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大闹一场。”说话时,眼中兴奋的光芒一闪而过。
桨声汩汩,夜风清凉,小船驶入太湖,在画舫间穿来绕去,停靠到一座花灯结彩,雕栏画栋的楼船旁,船上摇曳一个大红灯笼,印着“飞雪阁”三个字。
艄公递了帖子,两人被引上楼船,一个打扮俏丽的丫鬟过来道:“两位公子随我来。”
从细雕玲珑的楼道间穿过,停在一处房门前,丫鬟推开门,领二人走了进去。
偌大门庭中,正前方垂着一道海棠红的薄纱帐,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窈窕女子坐在檀木桌后,摆弄着香炉焚香。两旁各有一排梨花椅,散坐着受邀而来的宾客,其中一个衣着绫罗绸缎,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看见黄宝笑道:“黄宝,怎么是你跑来了,偷了你爹的请帖?”
练达四下打量,果然看见左边两个人神色微异,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一个紫布长衣的书生。
黄宝冲那中年人笑笑:“耿叔可别编排我,我哪有那么大胆子,是我爹让我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位置坐下,“耿叔”打趣道:“你爹竟然会把这种好事让给你?“看了旁边的练达两眼,又问黄宝:”这位想必就是练家公子吧。“
练达来之前也不换衣服,还是那身天蓝色袖衫,黑色绡金膝裤,踩着双散屐,看起来轻佻随意,与屋中其他人颇有些格格不入。他平常喜欢在山野间自己玩,偶尔进湖州城也多在得月楼,戏园待着。除黄宝外,没什么其他结交,知道他的人也并不多。
练达诧异的看了看耿姓商人,又瞄了黄宝一眼,正要答话,屋中骤然响起清越的琴声,伴着琴音,薄纱后传出一个清灵不失妩媚的女子莺声:“星月流光,高朋满座,承蒙各位盛情前来,无双先为大家弹一曲《醉渔唱晚》,弹的不好的地方可千万别取笑。”
练达冲“耿叔”点点头,坐回身子。琴声如水,亦扬亦挫,时而旷达豪放,时而低沉感慨。他不谙音乐,自诩只听大自然的声音,对于琴曲,除了好听什么都不知道。此时正一边观察对面那两人,一边想:“陆无双,无双,起这么个名字,人却活泼,没有故作清冷高傲。”
一曲作罢,众人纷纷叫好。几个文士引经据典,吟诗作赋,将陆无双夸的不住娇笑。
练达听在耳里,腻在心里,冷不防纱帐中的少女冲这边说:“这位蓝衣服的公子,奴家弹得不好吗?”
练达左右看了看,尴尬道:“当然弹得好,在下只是不懂琴罢了。”
薄纱后,隐隐看见少女捂着嘴,笑声遮掩不住:“公子真有趣,不知道怎么称呼?”
刚才夸陆无双的文士见陆无双反而询问别人,其中一个酸酸道:“哪儿来的无知小子,既然不懂琴,还是趁早出去。”
练达本来就对这些人腻味,闻言脸色骤冷:“你算什么东西。”
那人气急败坏:“乡野小人,如此风雅的集会,怎么混进来个乡野小人。”
练达斜倚在座位上,端起身边茶盏吹了口气:“我混都混进来了,这里怎么谈得上风雅。”
姓耿的商人哈哈大笑,对文士道:“霍兄,这位是练家小少爷,平时很少走动,大家有机会多多亲近。”
霍文人听见是富家少爷,心中更酸,恨恨低声道:“练家,练家很了不起么?”
对面被练达重点关注的紫衣人突然道:“霍兄这就错了,湖州练家确实了不得,不过练氏一向以礼传家,门风甚严,这位小兄弟出口伤人,恐怕不是练家少爷吧。”
练达斜睨着他:“你又是谁?”听到他声音,练达真正确定,这个紫衣人就是在得月楼中密谋杀黄宝他爹,黄金假的那个阴柔声音。
紫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如果不姓练...”
他正说到一半,练达冲黄宝使了个颜色,黄宝心领神会打断道:“我是城中福宝祥的少东家,这位练兄是我好友。”
紫衣人与身边络腮胡大汉互看一眼,他二人一直在等黄金假,帖子递进屋中,走进来的却是两个少年,心中已知不妙。这会终于确定来的是黄金假的儿子。
络腮胡的大汉眼中闪过一抹狠光,紫衣人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既然福宝祥的少东家作保,是在下唐突了。”
练达将紫衣人与络腮胡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大定。正验证了来之前的推测。
他们不会对黄金假的儿子黄宝动手,还有什么更大的计划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练达眼睑低垂,脑中盘算着:”那为什么要杀黄金假呢,对方什么来头?又还有什么目的?“
大厅中一时无声,突然听到薄纱后的少女噗嗤一笑:”练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像一条狐狸?“
狐狸?
练达有些茫然的抬起头,自己跟狐狸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正在这时,突然嘭的一声传来。楼船剧烈摇晃,厅中灯火飘摇,桌椅东倒西歪一片慌乱。等晃动平缓下来,马上有下人急匆匆进来禀告:“刚才一艘大船突然撞了过来...”
又听“嘭”的一声,夜空中烟花大放,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一抹凤尾似的绚丽焰火绽放在高空。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回荡在太湖上:“凤尾十二连环邬,雁荡巡江日月长。”
余音未散,厅中走进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都是一身青衣劲服。
高个男子朗声道:“十二连环邬湖州分舵,特来向盐帮请益。”
练达心头一阵恍惚,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江湖武人?
他并非没有接触过武林高手。家中的护院,请来的镖师,天目山的道人,灵隐寺的和尚,都会武功,他也学过不少。
但这些不是仙道,年少时的练达想。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是千百年来修仙崇道的先辈们总结出来的道路。修性修命,乃至见仙,只有走这条路子。而武功,武功是什么,所有的武功都在炼精化气里打转,只是在炼精化气的过程中得来的力量,爷爷练志苍请来的武林高手,不过是家丁护院而已,对追求性命巅峰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了解下来,他看清了武功的本质,那就是沉迷在炼精化气衍生的旁门左道中。什么招式,劲力,轻功,无论多么高深,无一可取。
他有自己选择的道路,真龙律行,自信这样的练体更合天道。从想清楚的那天起,便弃武学如敝履。
可是,他还从未接触过江湖。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总自己一个人玩。
高个男子若无旁人的坐下来:“这里盐帮主事是谁,出来说话。”
海棠红的纱帐后,陆无双蹙着一双娥眉:“尊驾要找的人,这里没有,这是飞雪阁宴请宾客的聚会,阁下若无请帖,还是请回吧。”
男子哈哈大笑:“李秋同,你再不出来,飞雪堂的头牌可就要换人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十二连环邬的气魄真是越来越大了,屠百刃,你一个小小分舵舵主,也敢挑衅盐帮。”余音未落,门外飘过一道虚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已经站在厅中。
屠百刃不为所动:“哪有你盐帮架子大,区区湖州香主也一面难求。”
李秋同:“所以你就不请自来?今天要是伤了无双一根汗毛,恐怕十二连环邬也容不下你。”
屠百刃哈哈笑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最近湖州可不太平。“
厅中的商贾文士有不少已经吓两股颤颤,不想牵扯进两个江湖帮派的纠纷里。
“飞雪阁是盐帮的产业!竟然是盐帮要杀黄宝他爹!”练达心中一惊,不知道黄金假怎么惹上盐帮这样的庞然大物。不由看向紫衣人和络腮胡大汉,却见紫衣人眼中担忧恐惧,显然十二连环邬今晚的动作并不在他预料之内。
李秋同:“不太平的是湖州官场,跟我盐帮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关心,不妨去见见新知府。”
屠百刃眼中戾气大盛:“老匹夫,盐帮危在旦夕,你还有心情耍嘴皮子工夫。”
李秋同眉头一皱,与屠百刃对视,片刻才道:“你到底所谓何来。”
屠百刃得意的笑了笑:“我嘛,是看你极不顺眼的,但你只要肯投降,饶你性命也不过说句话。”
随他一起的矮个男子面色冷硬,屈指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
窗外火光大盛,一时间亮起数以百计的火把,从里面望去,层层叠叠的火光包围着楼船。
李秋同脸色微变,厅中众人更是纷纷失色。耿姓商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双手抱拳冲屠百刃说道:“这位屠先生,我等都是湖州城中的百姓,你看..”
屠百刃好整以暇的拍拍衣袖道:“这事你得问李香主,他要是降了,一切好说,我们做笔大买卖,不降,嘿嘿。”
一时间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李秋同身上,之前那位霍文人话都说不利索:“李,李香主,这里可有数十条人命,都是城里有名望的,那位,那位,”说着把手一指练达:“那位公子是练家少爷,可,可千万不要牵连无辜啊。”
李秋同和屠百刃都诧异的望向练达。屠百刃更是用一种看肥羊的眼光打量他道:“湖州练家?”
练达将手中折扇一抖,故作无知道:“不错,湖州练家,我不知道十二连环邬是什么玩意,不过你敢动我,我保证你死的很惨。”
屠百刃看见白-痴一样笑吟吟道:“没错,没错,练公子你绝不会有事,不管李秋同降不降,我保证,练家都要大出一笔血。”
练达满不在乎的扇了扇扇子,道:“那个李,李什么来着,听见没有,到底投不投降赶快决定。”
李秋同立在场中,脸上阴晴不定,心中转过无数心思,惊疑恐惧:”十二连环邬竟敢跟我盐帮开战?“
一个黑衣黑裤的大汉突然闯进来,对屠百刃施礼道:“启禀舵主,外面发现十人,武功不弱,已被属下拿下,领头人供出是湖州黄金假派来的,怎么处置?”
屠百刃意外道:“哦?福宝祥黄金假?”眼睛在场中巡视一圈,挥挥手:“杀了。”
黄宝面色惨白的望向练达,练达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屠百刃若无其事杀了人,看向场中的李秋同道:“老匹夫..”
话音刚起,李秋同身形忽动,手中不知怎的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势若猛虎扑向屠百刃。
却见屠百刃身旁矮个男子切入两人中间,手持铁鞭迎了上去,剑寒鞭舞,呼吸间斗了十余招。
李秋同突然后撤,剑指矮个男子说道:“阁下是谁?十二连环邬中没有这样使鞭的好手。”
矮个男子也不答话,屠百刃狞笑看着李秋同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降了?很好,很好,正合我意。“
李秋同手臂前伸,短剑剑尖不住颤动,说道:”李某身为盐帮湖州香主,会向你投降?盐帮弟子,随我杀出去。“
紫衣人和络腮胡大汉对望一眼,拿出兵器走入场中,厅中的其他人顿时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