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化八年,金秋十月,浙江湖州。
临近黄昏,红日掩落天目山后,漫天晚霞光影,夕照湖州城。
正是蟹肥膏黄,桂花飘香的时节。城中行人如织,商贾如云,往往要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街上才空旷起来。
湖州城西郊,太湖南岸,天目山余脉所尽,有一处方圆数百亩,气势豪奢的宅子。宅第里亭台水榭,池水假山,游廊曲折,竹木宛然,落日晚照下,尽染殷红余晖,映得整个大宅静谧绮丽。
一个中年人怒气冲冲穿过回廊,还未进到院子里,便听到一阵读诵声。
“黄帝问道广成子,治《内经》《阴符》为典,历百世流芳。肇迹生理,滥|觞医家。朱子佚言不敢放论,曰:非深于道者不能作。
若夫医者,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疚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其有道,无以为难也...”
中年人听到毁谤朱子的话,脸上怒色更甚,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阿摩,你给我过来。”
院正中有张石桌,上面乘着瓜果茶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躺在摇椅上,闭目晃头,正听身前一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少年背诵。听到中年人喊声,眉头一竖,张开眼:“大呼小叫什么,站到一遍去,别坏了我的兴致,”说完看向少年,换作慈笑满面:“乖孙,莫被他干扰,继续背。”
中年人看见老者,脸色一变,慌忙道:“父亲,儿子方才没看见你在....”却见老人连连摆手,这一句话便说不下去。
少年小名阿摩,从听见中年人叫声到现在,脸色浑没变过,一双眼中眸似点漆,满是精乖之气。此刻清咳了两声,装模作样继续背了起来。
中年人越听表情越难看,老人却频频点头,一副恨不得拍案叫绝的样子。
“经中有云:一切众生之类,胎湿卵化。且夫蝴蝶蛹化而飞,桑蚕破茧以出,人仙之别不外与此。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不臻至极,思愧矣,指言怪力乱神,井中愚蛙尔。”
“好!好一个井中愚蛙!”老人听到这里,再没忍住,一声大喝吓了中年人一跳,“好乖孙,还有没有,再背与爷爷听。”
阿摩像是深为讨得老人开心而欢喜,贴到膝前,仰头道:“没了爷爷,这是今天晨课时作的,晨课后我就跑去后山玩了。”
老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听起来有些仓促,不过这最后一句好,气势上有进步。”
旁边有人听得龇牙咧嘴,神色抽动,正被老人转头看到,立时喝问:“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乖孙作的不好吗?”
中年人低下头,小心翼翼遣词用字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词不达意,文墨不通,用典....”老人重重哼了一声,阿摩也皱了一张小脸。
中年人抬起头叹息一声:“父亲,修仙之事虚无缥缈,阿摩年纪轻轻,怎能将精力放到这上面,晨课作了这一篇半通不通的荒唐文章就跑了,蒙师已经向我请辞,这都第几个了?”说到后面越来越忧虑,光是听声音都愁煞心肠。
老人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心中大为光火:“真不知道我怎么生出你个榆木脑袋,我练家家大业大,难道养不起一个纨绔子弟?”
“呀,爷爷,你这话可说到孙儿心坎里了。”阿摩一听,眉开眼笑,连忙起身,给老人揉肩捶背。
祖孙三人正是豪奢宅第的主人。湖州练家,在整个浙江织造行里是首屈一指的龙头大拿,生意做遍全国,家财万贯根本不足以形容练氏累积的财富。
老人名叫练志苍,二十年前生了一场重病,身体好转后,性情大变,满心想着修道成仙。儿子是个书呆,有了孙儿后,当宝贝养在身边,给少年取名练达,表字洞极,从小灌输自己修仙的想法。
达者,达乎生死之分。
成不成仙是一回事,修不修道又是另一回事。练志苍恨不能将古往今来神魔志异的小说杂记全搬到孙儿屋里,练达刚开始识字念书就被他拉去背道藏玄经。
什么《抱扑子》《阴符经》《参同契》一股脑让练达又背又练,还不惜重金请来灵隐寺的大和尚,玩起了道佛双修。
练志苍也不听书呆儿子再说什么,挥了挥手道:“你回去抓紧考取功名,孙儿的事就交给我了。”
中年人狠狠瞪了练达一眼,猛一甩衣袖出了院子。
练达权装作没看见,他从小跟爷爷亲近,也不大看得起一本正经的父亲,加上恃宠而骄,心底没有半分恭敬。他走到石桌旁端起一个小盘:“爷爷,这是新结出来的长兴白果,延年益寿,对你最好不过了。”
练志苍笑呵呵的拿了一颗放到嘴里,含糊道:“乖孙,听爷爷的,修仙并非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事都一样,需从小处做起。”
练达垂眉顺眼的说:“孙儿理会得。”
练志苍哈哈大笑:“好,好,你懂得就好,来,咱爷俩打一套八段锦。”
“是,爷爷。”
老人从摇椅上慢慢站起来:“这套健体的法门经过千锤百炼,绝对不可小视,你要每天坚持,不得懈怠。”
夕阳彻底落下了山,杏黄色的秋月慢慢爬上来。
打完一套拳,练志苍便走了,院子里练达一个人,抬头看着那轮月亮。
蔚蔚苍穹斜挂漫天繁星,一颗一颗,摇摇欲坠,银河匹练横空,壮美难言。
南国的秋风微寒,十一岁的练达忽然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真有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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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七年过去。
正值盛夏午后,骄阳如火,万里晴空看不到一丝白云。蒸腾的暑气让人无精打采,只有知了偶尔的叫声唤醒仲夏里一丝活力。
湖州郊外一处庭院中,槐木亭亭如盖。浓荫下,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斜卧在竹椅里昏昏欲睡。
少年披着件天蓝色袖衫,头发不扎不束,下着绡金墨膝裤,赤了一双脚。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在他身上流动粼粼光斑。
“太没劲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练达懒洋洋的转着念头。
如今已是成化十五年。七年间练氏钟鸣鼎食,蒸蒸日上。练达的父亲考中举人,往湖州府里使了些银子,在长兴谋得一任知县。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一朝权在手,练达才真正算得上膏粱纨绔。
七年前,爷爷练志苍给他找了两个师父。一个是左近天目山上,号称葛玄传人的赤风道长,一个是杭州灵隐寺的妙松禅师。
练达在天目山浮玉观,灵隐寺各寄住了一年,香火钱不知捐出去多少,道经佛理没学到,却发现一个至今藏在心中的秘密。
十二岁那年春夜,他朦朦胧胧起来解手,无意间听见女子呼救的声音。山中夜露深重,树影婆娑,仿佛藏着无数精灵鬼怪。练达猛地清醒,心中既恐惧又兴奋。在这灵山道观中,似乎触及到了一直以来渴望的世界,那个瑰丽多姿的仙佛妖魔世界。
他小心翼翼辨别着女鬼的声音,一点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浮玉观后山,看到了一个小院。院中灯火通明,女子的呼救声异常清晰。练达心下生疑,慢慢挪了过去。
大门紧锁,凭借自幼锻炼的灵敏身手,练达悄无声息的翻了进去,透过门缝,看到了屋子里的情景。
红烛摇动,屋中塌上十来名赤身裸体,眼眶泛泪的女子,四个道观的师兄光着身子,在其中上下其手,左搂右抓。其中一个趴在女子身上一边耸动一边大笑:“三位师弟,这几天来求子的女人都在这里,模样可比上回漂亮许多,咱们多加把劲,化作送子观音,准了她们的愿望。”
又一人道:“师兄有所不知,这次来请愿的是湖州城黄员外的姬妾,比那些乡野村姑自然要美貌一些。”
“哦?可是经营珠宝行,人称黄金假的黄员外”
“正是。”
“那咱们师兄弟此番也算替天行道了,哈哈哈。”
练达在门外看的手脚冰凉,直冒冷汗。想起成化十二年,曾有北京大隆善护国寺僧官嫖|妓案,轰动一时,天下哗然。从这以后,他用心观察,原来道观佛寺中藏污纳垢,暗地里更不知造下多少罪孽!
虽然知道,普天下僧门道庭中必有求真养性的高人大士,并非各个都如此,但寻仙修真的心思不免渐渐淡了下来。这件事他连爷爷练志苍也没告诉,回来后熬鹰斗犬,听曲拈花,倒真成了十足的二世祖。
只有一样东西坚持至今。
那是爷爷在小的时候交给他的一部怪书—《真龙律行》。不光书名犯禁,里面内容更是荒诞奇谈。种种匪夷所思,简直不是人能作出来的古怪姿势,分门别类看似条理的练体法门,还有稀奇古怪的药方,里面的用药都珍稀异常。
练达莫名的喜欢上这本书,对练志苍说:“我要学这个。”
练志苍眼神幽亮,缓缓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看见名字没有,这是真龙的工夫,你是真龙吗?”
初生牛犊的练达兴奋说:“不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是?”
接下来是宛若地狱的修行,每每在濒临崩溃,想要放弃的时候,练达的脑海中都闪过和爷爷的对话。
—人世间的事都一样,需从小处做起。
—你是真龙吗?
怎么才能知道自己不是?这一点一点的,哪处才是我真正做不了的?
就在这种近乎魔怔的自我质疑中,练达将这门练体术坚持了下来。
坚持着每次看到爷爷练志苍的表情,他都想笑,他都能笑。
赤日炎炎,四野无云。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身穿翠绿湖裙的少女转过拱形园门,双手提着两架食盒,看起来颇为沉重,看见练达叫道:“死阿摩,还不过来帮我。”声音清脆顽皮,煞是动听。
练达叹了口气,踩上一双兽皮散屐走过去:“你又偷拿什么好东西了?”说话间接过食盒。
少女双眸粲粲若星,定在他脸上,笑逐颜开:“我去冰窖拿了些冰块,又去东厨要了绿豆汤,酸梅汤,还有一些鲜果....”
“阿樱,你是练家的表小姐,这些这么重,怎么自己拿过来。”练达掂了掂手中食盒道。
“也不是很重,”两人走到石桌旁,放下食盒,练达躺回竹椅中,看着阿樱坐下来盛出酸梅汤。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刚才喊我什么?”
阿樱嘻嘻一笑,娇声道:“阿摩表哥,酸梅汤好不好喝?”
练达碗刚举到唇边,闻言放下道:“有什么事直接说,每次都来这套。”
阿樱脸上仍挂着甜美的笑容,语气却带上杀意:“表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费心费力巴结你,不过是让你帮点举手之劳的小忙,用得着被这么嫌弃。”说道后来笑容也挂不住了,俏脸上透着装模作样的煞气。
练达噗嗤一笑:“你从哪儿学了这么一套,表哥教你个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要越笑越甜,口气要越说越辣,绷不住可就破功了。”
”是吗?“阿樱想了想:”可是那些戏曲里,要这样脸色一变,才吓唬人啊。“
练达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又听阿樱软语央求:”表哥,你看我冰镇冷饮也拿来了,你乐也乐了,这次的事可一定要帮忙。“
练达笑着喘气道:“好,表妹有吩咐,表哥义不容辞。”
阿樱大喜,却不说什么事,端起酸梅汤递到他嘴边:“来,表哥,先喝两口消消暑。”
虽说烈日当空,但庭院中树荫如盖,流水叮咚,一片清凉世界,加上练达从小养气健体,脸上一滴汗也无,哪里有暑可消。
他喝了一口,笑眯眯的看向表妹。
阿樱在他的注视下,脸色嫣红,扭捏半天道::“阿摩表哥,我知道你一向无法无天...”
“停,有事说事。”
“嗯,嗯,就是,就是,我爹让我嫁给城里李记米铺家的儿子,我看不上他,跟我爹怎么说都不行,所以请表哥帮我将他教训一顿”她这一段话说的连珠碎玉,语速极快,说完还大喝一口酸梅汤。
练达目瞪口呆看着她:“阿樱,几日不见,真的长进了,这又从哪里学来一门绝技。”
阿樱正情绪激动,胸口不住起伏,闻言险些岔了气,揪住练达耳朵:“表哥!我一生幸福大事你不关心,还有心情调笑!”
练达被她喊得耳膜震动,打落捏着自己耳朵的纤纤小手:“你这魔女,谁娶了你谁倒霉。”
阿樱也不回话,双手抱胸,冷冷看着他。
眼睛里写着“办,还是不办!”
练达一拍桌子:“表妹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