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笑笑推开那厚重的雕花小叶紫檀木门,黑暗将视线阻隔,只隐约嗅到好闻的熏香,却叫不出是什么名字,这香味,就如同百里洛给人的感觉,高洁、带着满堂的富贵味道却也是孤寂的。
黑色的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半点声响,四周是一片忧郁的黑,任笑笑借着门外微弱的日光,瞧到不远处的榻上,静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前,有一点微弱的火星,屋子里的香味大抵便是从那燃香传来的,借着那一处火星,隐约可以看到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张琴。
“你来了。”百里洛说道。
声音平静,不见一丝悲伤,也没有丝毫的颓唐,仿佛是最平常日子里相遇时所说地最平常的话语。
然而,她的身影却是寂寥的。
仿佛是坐了千百个岁月,穿过数载年月,看过到那条名为流月的长河静静地蔓延向荒芜远处。
“怎地不点灯?”清冷的声音,让浓郁的孤寂气息清减了几分。
“灯?”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平淡的疑问,仿佛是对着友人询问“饭否?”一样,“灯对我还有用吗?”
踏在软软的地毯上,任笑笑无声地走到一处烛台旁,悠悠的光在黑暗中摇晃着亮起,描摹出任笑笑精致的轮廓,那火光缓缓地游移到一处,而后整个屋子里的东西如同被施了仙法一样,骤然将身影显现出来。
光,将黑暗驱逐,而黑暗依旧蛰伏。
烛光照耀,驱散百里洛身上的黑,却将阴霾留在她的眼底,一双漆黑而又空洞的眸,静静地看着任笑笑的动作。
百里洛依旧笔挺地端坐在案前,素手抚在琴弦上,姿态依旧优雅高贵,不知是荏苒将她葳蕤成此刻的姿态,还是教条将她束缚成眼前的这般模样。
这是世间女子,所刻在心底的仪态。
“你看,这屋子里不就是能‘看见’了吗?”任笑笑静静地站在烛台旁,目光跟随到烛光所达到的角落,而后侧身望向百里洛,视线落在她失了神的眸子上,“你若是愿意点灯,自然能看得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若是根本没有东西将灯点亮呢?”
“也许是你不愿意。”
“不愿意?也许是吧,也许,是因为他们拿走了我的灯,而我已经没有了灯。”百里洛望着任笑笑,眸中空洞,似是在陈述一个稀松平常的事实,但任笑笑能看到她心中的悲恸。
“阿笑啊,他们拿走了我灯,教我无灯可点,无灯指引。”
“阿笑,我想过逃的。哪怕我知道,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要牺牲掉自己,为整个家族换取利益的时候,我也想过。”
“我那时想着,若我逃了,也不过是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将我这个女儿当作死去一般。然后,我便自由了。”
“我整天、整天地想着逃走,做梦也想象着逃走。我梦到逃走以后,哪怕清贫、哪怕风餐露宿,我也依旧能笑醒,然后继续想,没日没夜的想。”
“我甚至已经在计划着。”
任笑笑不语,她看着百里洛,听着百里洛低低的诉说,她仿佛看到一只凤凰被所在一个金色的笼子里,她眼中依旧有着对天空的渴望,她依旧暗中不停用她的喙去啄那把将她囚禁的锁。
“哪怕,我知道这个计划也许根本不能成功。哪怕,我明明清楚,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我依旧在想着。可是,我依旧没有想到,这一天还是来得这么快。这个梦被这个快地打碎,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当使者要来的消息传来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结果,却依旧在幻想着的……”
“可是,当看到宫人在明目张胆地准备着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痴心妄想’。”
这只凤凰的羽翼依旧华美,然而她的尾翼却在一夜之间被剪掉,让她哪怕走出了这牢笼也无法飞翔,只得发出低低地哀鸣。”
笼中的鸟儿,若只是被囚禁在笼中,也还有飞出去的希望,若是将羽翼剪掉,天空于她,也就只是一个此生无法企及的梦。”
“阿笑,他们拿走了我的灯,为他们点燃了国祚。我不能怨他们的,可是如今我却明明怨着的。阿笑,我该如何是好?”
该如何是好?自小被教导的信条告诉她应当如此,可心底却是那么的不甘。
就该如此了吗?
因为不能怨却怨着,因为怨着又被信条鞭笞着,如此饱受煎熬,该如何是好?
她想着,若是有一天她的信仰与彧国利益相悖,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任笑笑也不知道,她只能庆幸,如今她守护任氏一族的愿望,既是要保护彧国疆土的愿望,这是整个任氏一族刻入骨髓的夙愿。
“阿笑,我明明知道不能逃跑、不该逃跑的。若是我逃了,百姓该如何是好?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身份,对我来说,从来都是束缚,如今更是要将我紧紧勒死!”百里洛语气终于不再平淡而满是苦涩。
任笑笑有些难以启齿,却最终还是开口,叹道:“你……若是没有开始便好……”
“若是没有开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光泽,百里洛仿佛看到了什么,眼底既哀伤又快乐。
而后,百里洛一口否决道:“不,若是没有开始,我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做活着?”
“我渴望活着,我想活着,哪怕在彷徨中煎熬,哪怕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我依旧渴望活着。这才是不虚此生啊……我不要不悲不喜的存在这个世上。”
然而,说到这里,百里洛眼中的光又转为寂灭。
“只可惜……黄粱一梦。”
任笑笑不忍,但是她更加知道不应该再给百里洛留有幻想地余地,沉声道:“我无法帮你什么。”
“因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戍边的将士再也不用那么艰辛,守家的孤儿寡母再也不用毫无期望的等待。我承认,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期望有过这样的结局。”
“身份是注定的。所以,请你认清现实。”
“另外,如果你便这样自怨自艾,那么想将你拉出渊薮的人,也无能为力了。”
“你,多保重。”
说罢,任笑笑也不等百里洛的反应,直接走开。
身后,是一只被禁锢已久的凤凰。
是抵抗,还是屈服?
凤凰,惟有涅槃,才能重生。
然,任笑笑走得太快,她没有听到这只凤凰低低哀哀地笑——
“呵呵呵……阿笑,若是哪一天你遇到了,定然不会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