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真相往往能牵动悲绪,胡茂的恶性毫无疑问,触犯了周中天的底线,于是使一个本性耿直善良的青年,一怒之下酿成了一场难以收场的悲剧。江城子眉头紧锁,他格外同情周中天,格外憎恨胡茂,说道:“你莫要轻言生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在此之前,你还需上堂替江城锦作证。”
他回身对牢头说道:“他是重要的证人,你找人给他清理伤口,也要特别照顾。”
江城子走回花厅,便把周中天行凶的隐情讲述了一遍。刘县丞和赵主簿听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正是因为他们清楚塌房那边的情况,清楚胡茂往日的恶行,他们从李知县在任时就一直有意遮掩,如今更没提起亦没上报。他们曾经从胡茂的手里收过黑钱,所以此事他们自然难辞其咎。
江城子看着他们,问道:“塌房那边一向很乱吗?”
刘县丞站出来拱手说道:“大人,看守塌房的大部分是编制在外的白役,他们人员流动性大,其人薪资也由牙行最先统计之后,再上报给县衙知晓,然后由税课司一齐发放,当地县衙虽然有权治理塌房,但依照规矩,必须要先通过税课司的同意,毕竟税课司才是负责收取塌房税的衙门,除此之外,也有牙人擅自介入商人间交易的现象,这种现象自从塌房建造时起便屡禁不绝,私营的妓馆与赌坊亦是扑杀不绝,是以,不易管理,如若强行治理,不但劳神伤财,大费周章,只怕稍有不慎,会出现大批对抗县衙的流民。”
他此话虽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但并没有危言耸听。塌房属于最底层人群的聚集地,一旦破坏了他们生活生存的规律,他们必然会抱着烂命一条的想法,然后飞扬跋扈、祸害一方,届时流民便会成为一颗毒瘤。
江城子不知强行治理的后果,但他知道任何地方都会存在潜规则,更别说塌房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若真严查下去,只会给自己找来一大堆麻烦。他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其实你们只需收集胡茂的罪行,再将所有涉案人员全部抓起来就好。”
刘县丞和赵主簿心中大喜,要收集胡茂的罪行,拔掉胡茂在塌房那边的爪牙简直易如反掌。于是刘县丞亲自带了衙役,他先到牢房里找周中天问清妓馆的位置和涉案的牙人,以及槐树林藏尸的地方,然后直奔塌房,办事效率可谓雷厉风行。牙人和妓馆主事正商量着如何潜逃,却没想被刘县丞当场逮住。
黄昏时候,一名里长突然前来县衙,典史接待他问清了来意,然后到院中凉亭转告江城子:“大人,岭村里长说,昨夜暴雨导致山路塌陷,今早前往私塾教学的老先生欲行近路,不幸摔进泥潭淹死了,所以他们想请县尊大人,给他们找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江城子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让他先退去。
江城子不知道去哪里找教书先生,他摇头起身往房里走去。他走着走着,走到小径盆景附近,忽然停下脚步,他破颜一笑,举步走进了房里。婢女百合正在房里摆弄廉价的古玩字画,江城子走过去说道:“百合,你现在就去趟柳家,帮我带些话过去。”
婢女百合搁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问道:“带话给柳小姐?”
江城子点头称是。
“哇!”婢女百合惊奇地取笑道:“少爷,你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柳小姐呀!真是不得了,少爷你只管说,我一定带到。”
江城子认真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岭村的教书先生意外身亡,所以,我想让她女扮男装,去岭村做教书先生,她长期幽居内院,整日百无聊赖,对她本就纤弱的身体实在不好,做教书先生能让她找到一份趣味,乡间清静,景致怡人,最适合修心养性,如此一来,心灵得到放松,心情自然会好,身体也会变得愈是健康,你问她,如果愿意,我会帮他安排好一切。”
婢女百合仰头看着他,疑惑地问道:“少爷,竟然这好事,你怎地不自己去说呢?你如果自己去说,岂不是更有诚意吗?也能证明你关心柳小姐呀!难道你怕柳老爷不准你进门?”
柳老爷当日的怒吼,至今想起记忆犹新,江城子确实担心,便点头说道:“嗯,还是由你带话比较稳妥,我现在可是柳家认定的罪人,再说,她也不一定敢见我。”
“倒也是,还是该我去吧!”婢女百合颔首出了门。
柳老爷当日只说不准江城子再踏进柳家,所以柳家奴婢并未阻拦婢女百合,柳老爷能猜中她为何而来,也没有出面阻止她。
昨晚狂风骤雨一夜未停,柳家内院已是树枝萧条,满地红花绿叶,假山流水湍急,落入小翠湖中,翠湖水漫四溢,角亭地板上也有半寸厚的积水。柳千叶饭后只得在院内较高处散步,她外披素白纱衣莲步缓缓,桃色裙裾恰好离地两寸,还不至于沾水。她耳垂戴着地坠环,形似两朵湛蓝的花蕾,她看着内院凄凉的残景,柳眉微微蹙起,心里格外怜惜,神情温柔中便也稍显忧郁。
婢女小竹陪在柳千叶的身畔,她转眼看向圆拱院门,见婢女百合正往这边走来,她走上前去问道:“你怎来了?你家少爷,那恶搞的知县老爷,不会也来了吧?他真敢再来吗?”
婢女百合摇了摇头:“我家少爷正是因为不敢来,所以才叫我来的。”
她身高要比柳千叶矮一个头,微微仰头说道:“我家少爷让我给柳小姐带些话。”
柳千叶收回视线看向百合,她敛去触景伤情的幽怨,温婉浅笑:“你直说,我听。”
婢女百合点点头说道:“我家少爷说,柳小姐幽居深院,整日百无聊赖,所以想让柳小姐去岭村的私塾做教书先生,这样心灵可以回归清静的大自然,心情才会放松,身子骨也会越来越健康。”
“啊?”婢女小竹十分惊讶,她委实难以相信:“你家少爷,当真会替我家小姐考虑么?”
婢女百合看着她,说道:“当然,我家少爷说,柳小姐身子骨天生纤弱,要多出门走动,多接触不同的环境,这样有益身心健康。”
婢女小竹依然不信:“他怎么可能会关心我家小姐的健康?”
婢女百合得意说道:“我家少爷说,柳小姐温柔体贴,善良大方,知书达理,贤惠淑德,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婢女小竹依然不信:“不可能,他怎会说出这种话。”
婢女百合郁闷说道:“我家少爷每时每刻,都在为柳小姐的健康而牵肠挂肚,他心疼柳小姐,每夜做梦都梦见柳小姐,可惜他不能上门看望柳小姐,他为了能在梦中遇见柳小姐,所以每逢天渐黑,他便上床睡觉了。”
婢女小竹更加不信:“他真会这样吗?我怎感觉这般假哩!”
婢女百合气极说道:“我家少爷说,自从患病回来第一次看见柳小姐,他就深深地喜欢上了柳小姐,发誓此生非柳小姐不娶,如果违背誓言,天打雷劈,喝水淹死,走路摔死,睡觉睡死,吃饭噎死,说话咬舌,举手断骨,踢腿扭脚,站着晕头,坐着软身,死了还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一片安静,内院只剩安静。
婢女小竹张嘴无音,惊愕地像根木桩。
柳千叶也不禁用芊芊玉指轻轻掩在唇瓣,她脸热泛红芳心寸乱,呼吸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她心中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温暖如春,似有暖流润体。她唇边慢慢笑开,柔情地笑,怕羞地笑,欢心地笑。她渐渐垂下了脑袋,她聪慧理智,其实并没有完全听信婢女百合的话。
但是,江城子会请她去做教书先生,足以证明心里还是会为她考虑的。
所以,柳千叶只看中这一点,她认为也许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