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簿领着婢女百合去找稳婆,刘县丞一路跑至班房,立刻命令所有捕快迅速集合。他和赵主簿的办事效率,相较往常要提高了许多,概因江城子不似李知县,于是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萌生了相同的打算,便是江城子在任期间,自己等人决不可胡作非为。
不仅他们要循规蹈矩,刘县丞此时还当着一众捕快,厉声训斥:“如今的知县老爷可不似李知县,你们平时所犯的错误,本官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一页纸给翻过去,本官亦不会秋后提起,但是,从今往后,你等必须要收敛,若还想横征暴敛,欺诈勒索,可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捕头胡茂三十多岁,他身高体壮,正值精力旺盛的壮年,显得格外挺拔强壮,他头宽额窄,皮肤黝黑,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脸庞痘印斑驳,样貌十分丑陋,也分外狰狞可怖,他上前一步,连连点头称是。
刘县丞见他出列,脸色忽地一变:“你底子最黑,本官指的就是你,塌房那边一向由你负责,本官极少过问,最好别惹出什么乱子,你即刻去给牙行的牙人打声招呼,叫他们都老实点,再敢胡来,搅乱江宁县的行商秩序,本官必会追究到底。”
胡捕头讪讪笑道:“县丞大人放心,卑职这就去教训他们。”
刘县丞又将讼书递给其他捕快,说道:“照着上面一个个盘问,假如他们的口供前后不一、自相矛盾,你们全部抓起来。”
“卑职省得。”众位捕快领命告退。
刘县丞转眼又召集了壮班和皂班,也给他们上了一堂课。总而言之,要最大限度收敛往常的丑行,如在知法犯法,定要前账后账一起结算。如此一来,县衙的风气焕然一新,全府上下人人自危,个个谨言慎行,生怕违反了规矩,丢了铁饭碗。江城子在他们心里的形象,被勾勒成了一尊活阎王,便是那种不苟言笑,正义凛然,清正廉洁,严己律人,克己奉公,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狠角色。
四月时节,正逢春暖花开,艳阳横空。
柳家深院依旧一派幽静秀丽的景象,青青的假山,绿绿的枝叶,艳艳的奇花,潺潺的溪泉,爬墙的枝蔓,涂漆的角亭,大自然的清新之感,在这深院内肆意漫开,遍布每一寸生机勃勃的净土,似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使浮躁的心绪,瞬间静如止水。
傍水角亭内清香暗涌,柳千叶身穿素洁如雪的月华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前看书,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如她一样平静。江城子半个月前,带给她的波澜已然平息,她也不会刻意回想,她知道江城子接任了江宁知县,也晓得知县一职如何来的。
吹面不寒的春风拂过角亭,拂过她温柔的娇容,撩起了她发髻边几缕青丝,她慵懒地托住了香腮,隐隐有些倦意。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直起腰来扭头去看,却是小婢奔进了角亭。
“小姐,有大事情。”
柳千叶搁下手里的书卷,她浅浅一笑嗔怪道:“看你这般欢心,你出门遇见了杂耍吗?”
小婢走来桌前,摇头笑道:“不是杂耍,但也像一出杂耍。”
柳千叶莞尔轻笑,她拢了拢耳际的乱发,含笑说道:“你头部的伤才见好,还是尽量少出门,这外边人又多,也还杂乱,出点什么事儿,谁来负责呀!”
“嗯,嘻嘻,我家小姐最会心疼人了。”小婢笑容满面:“如果我今天没有出门,岂不要错过了大街上的趣事。”
她坐去柳千叶的对面,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己先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小姐,你听没听过,有人这样断案的吗?一个人不知是恶意偷鸡的,还是善意帮人逮鸡的,反正最后被家主告上了衙门,说他是偷鸡的贼人,后来这位知县老爷,就让这个不知是偷鸡的,还是逮鸡的,当堂买了这两只鸡。”
她忍俊不禁,大笑了两声:“小姐,你说,这知县老爷是不是很会瞎闹,很会偷懒给自己省事?很会和稀泥呢?”
“还有,还有…”她急忙又说道:“一个人晚上去买羊,明明买了头肥羊回家,等到第二天却变成了一条老黄狗,这人就牵着老黄狗,跑去找卖羊的换羊,结果卖羊的不肯依他,这两人就一起上了公堂,起初这买羊的人,居然还不记得自己当晚,买的是羊还是狗,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
听到这里,柳千叶也禁不住噗笑一声。
小婢笑罢,又说道:“最后,这位知县老爷就让他们站开,然后同时唤狗,这狗最记恩情,最通人性,没想这样一试探,还真叫这恶搞的知县断了案,原来是这卖羊的,当夜尾随买羊的回了家,之后给偷偷换成了老黄狗。”
柳千叶唇边的笑容如花绽放,她轻轻掩唇,待笑意渐散,这才垂手说道:“这知县老爷倒也不算糊涂,许是有些贪玩,有点儿孩童天性。”
小婢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儒生偷窥女子洗澡,他先前口口声声说偷窥的另有其人,后来这知县老爷故意暗示他,有意将女子判给他为妻,结果,竟然巧言骗得儒生露出了破绽。”
她认真看着柳千叶,古灵精怪地问道:“小姐,你说这位知县老爷,他是糊涂恶搞呢?还是聪明伶俐、心思敏捷呢?”
柳千叶静静想了想,看着傍水角亭的木栏,徐徐慢语道:“有时瞎闹,有时机灵,这位知县老爷做事不依规矩,有些随心所欲,他能当上知县,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他绝非寒窗苦读的进士,不像墨守成规的读书人,他大概是朝堂上有亲,由于裙带关系才当上知县的,所以他应该没有真正的大本事,第二种,他是饱学之士,有游戏人间、悟透天地自然的大智慧,也有视死如归的高尚品格,性情有如柳永、苏轼一般潇洒豪迈,更有能人隐士的特性。”
小婢点点头说道:“小姐分析得对,他属于第一种情况。”
“他?”柳千叶柳眉微蹙,复又舒展开去:“这位知县老爷…便是江城子?”
“嗯,是他。”小婢使劲点了点头。
柳千叶温婉浅笑,低眉垂眼不语。
角亭内安静了片刻,小婢看着她,忽然问道:“小姐,以前的城少爷属于第二种情况,现如今成了这样,小姐的心情也坏了一阵子,如果,有个让小姐重新选择的相公,小姐你会离城少爷远远地吗?”
一听这个问题,柳千叶便愁肠百结,她柔柔离座起身,走来角亭木栏处,垂头看着眼底下碧波荡漾的小翠湖,看着湖中戏水追赶的鱼群,她认真想了很长时间,这才微微摇了摇头,她温柔地目光略显涣散,似是神游他乡,喃喃自语:“我若离他远去,世人将如何看我?他若真心待我,我何必去想他是否患病,我亦能付诸真心,但他若不思进取,只图自己一世逍遥快活,全不为我考虑,我想…”
她突然抿住了润唇,清丽的眉眼间有了些忧虑,有了些女儿家该有的担心或无奈之情,她又轻启檀口:“若全不为我考虑,我想…我也只能装他入心,一生孤独终老,待香消玉减、人老珠黄时候,只余一缕香魂存世间罢!”
小婢背对着她,此刻回望一眼,小声咕哝着:“小姐真傻,他个没心没肺、也没脸没皮的人,几时想过要为小姐考虑的?从他留宿小楼船开始,我就不愿去相信,他怎知小姐幽居深院,连门也不敢出,不正是不喜旁人的白眼么?他晓得什么?只懂瞎闹。”
江城锦的罪行已然传遍了大街小巷,没人会认为他是冤枉,抑或遭人设局陷害,他们都觉得这种行为,非常符合江城锦的性格。然而十里秦淮却恰是相反,她们听说此事之后,有近一半的姑娘情难自控,一时间泪洒秦淮河,哭声随波漂流,更有异常激动的姑娘当场哭昏了头。
犹有大群姑娘自告奋勇,准备大闹县衙,然后劫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