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易虽离两军阵前尚远,胜在他神识过人,倒是将阵前之事看得分明。
却见方逢时轻拍座下之马,悠悠向前晃去,神色甚是轻松。离林钊义还有几丈远,方逢时停住去势,轻声对林钊义言道:“你当真想清楚了?你应该知晓,我这绝影枪见血方归。”
林钊义抱拳道:“凡我辈中人,马革裹尸才得其所。若是平平淡淡的走了,未免有负这一生的厮杀。能得白衣帅赐教,又能领略绝影枪之风采,也是死而无憾了。”
不等后半句说完,林钊义骤挑金枪,直刺方逢时座下之马。他自然看得出,方逢时所骑之马,不过是一军中老马,绝不是自己胯下这匹追风驹所能相比。
方逢时见此招来的突兀,却是轻轻一笑,从平地中抄起银枪,竟如绣女刺针、屠户操刀般,不知如何挡住了林钊义这一刺。不等此招势消,方逢时银枪一抖,宛若梨花初绽、回雪轻飘,果然极其俊美。
洛易眼中此时便似遥看到一位舞女轻摇碎步,笑语盈盈间,云翻袂影、裙裾飞扬,隐约可见其罗薄之下的凝脂,引人心神。洛易再一分神,却又似看到一赤膊铁匠,挥动铁锤,在流光飞火间,汗珠滴在炽热的铁片上,发出滋滋之声,化作一缕白烟,飘散世间。
“如此方为白衣帅、绝影枪。”洛易望着方逢时的身影,不由喃喃道。
旁边一录事低声道:“大帅枪名绝影,却绝不止这一杆绝影枪。”
洛易耳力甚佳,不由奇道:“莫不是此枪材质过于寻常,并非什么绝世神兵?”
那录事闻言一笑,道:“过于寻常倒不至于,却也绝非甚么神兵利器。你看那林钊义所用湛金枪,色泽非凡,听闻是用天外飞石铸造,传闻更是铸造神匠无遥子亲手所铸。”洛易目力极佳,闻声看去,果然看到林钊义那杆湛金枪在日光下隐约有一团火光在跳跃,甚是奇特。
“想他那般,凭借手中利刃称雄,算不得甚么好汉!”那录事语带鄙夷道。“我家大帅却是不然,绝影枪说的是大帅一杆银枪使将出来,无形无影,变换无端。故而这绝影枪无穷无尽,却是不怕破损。”
洛易愕然点头,只是在他心中,英雄神兵才是绝配。今番录事这般说到,倒是让洛易心中茫然无措,只是怔怔看着阵前的方、林二人。
却说厮杀中的林钊义,眼见对方枪术精妙,每每从不可思议之处刺来,却是招架得颇是狼狈。对方枪术中的种种奇妙之处,自己都是招架了三四个回合才后知后觉,细想之后才知宛如神来之笔,匪夷所思。原先只道白衣帅年迈力衰,不料枪法却是愈发狠辣凌厉,隐隐有身合枪道之感。
那林钊义也是果决之辈,尚能在绝影枪下略略分神,知道自己在方逢时手下讨不得什么好处,只怕说不准还要吃个败仗,当即金枪一横,策马转身,拉开几丈对方逢时道:“白衣帅,绝影枪,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方帅以为胜过我林某一人,便可阻我大军前进之势?”
方逢时见林钊义退后,也不追赶,淡淡道:“你以为我办不到?”
林钊义闻言不由一愣,想要说些甚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却还是闭上了。
眼前这人是谁?赫赫有名的白衣帅,平生最擅以少胜多、绝处逢生。如今各国通行的兵书战策,大部分都是纂集方逢时、马扶风、葛弋三人历次战役之策略,白衣帅、冠军侯、无双将更是无数士卒心中之楷模。如今三帅去其二,仅存白衣帅,谁人又敢轻易言说能以人数之众胜过方逢时?据林钊义所知,凡是说过这句话的人,只怕早已化作一掊土、一缕烟了。
正当林钊义怔怔出神之时,方逢时却将银枪一招,中军挥动赤、青二旗,从南陈军后方斜刺里冲出两队人马,尘土飞扬,杀声震天,直奔南陈军而来。
林钊义随即醒悟过来,看那声势。只怕不下上万人马,暗道一声“不妙”,随即传令三军,后军作前军,前军变后军,望北山路而退。
方逢时却也下令,命傅茂山、刁煦阳二人各领五百士卒追击,却是不许杀敌,只管抢夺锱重粮草。若是不便带走,就地烧毁。二人虽是不解,却是领命而去。
洛易在一旁也是困惑不已:既成围困之势,何以放虎归山?正出神,却见那两路冲出的人马已至眼前,只是甚是奇异。
那两队人马并不多,约莫近千,只是每个士兵各赶着数头猪羊。那猪羊被士卒一赶,受了惊吓,竟胡乱撞了起来。只是在外围各有一群手持甲盾的士卒,这才不至于奔散开来。
洛易这才恍悟甚嚣尘上之状何从而来,却是陡然间心中一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寻来这么多猪羊,只怕是平日在城中圈养,用来当做口粮的。”怪不得先前他在城中隐约嗅到一股污秽臭气,想来必是猪圈羊场了。
念及于此,洛易没有来感到一阵心酸。他本以为,像方逢时这般不世出的名将,平日里定然是练兵布阵。哪料相见之后,却是饮酒、养猪。这等低俗之事,洛易无论如何也不能同阵前那个运筹帷幄的白衣帅联系在一起。
正当洛易出神时,却听一旁马南山问道:“大帅,何不乘胜追击?”洛易一听,却也有这般疑惑,当即凝神细听方逢时如何回答。
不等方逢时开口,一旁陈思俭笑道:“岂不闻归师勿掩、穷寇勿追?”马南山一脸恍然,却见方逢时摇摇头道:“思俭此言虽甚有理,却非我所虑。老傅、煦阳不仍是奉我之令前去抢夺锱重了么?”
洛易心念一动,拍手道:“啊,我明白了!”引得众人纷纷看向洛易,倒让洛易不由面红。
“你且说说看,不要妄言。”方逢时饶有兴趣道。
洛易让众人一瞧,反倒心生豪气,听方逢时这般说,当即道:“依小子愚见,大帅兵寡将少,绝非林钊义所率大军的敌手。那林钊义本是性疑之辈,见大帅伏兵两路,岂有不惊之理?故而谨慎避险,这才退去。大帅遣傅、刁二位将军追击,却是坚定林钊义心中此处必有重兵的念头。若是不闻不问、任其离去,反倒让他看出心虚。”
洛易说完,抬头看着方逢时,却也是心中打鼓、踌躇不定。方逢时微微一笑,却听旁边马南山喝道:“果然是‘愚见’!大帅的心思其实你一个黄口小儿所能揣测?满口胡柴,不知所云!”
那陈思俭显然不似马南山这般,听完洛易说完,点点头道:“小哥所言,却也不无道理。”
马南山显然听不得这般说法,连忙怒道:“老陈,你不会也糊涂了吧,一个小屁孩儿懂什么?你也跟着他胡来?”
陈思俭略显无奈,看了一眼洛易,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然后转身对方逢时低声道:“大帅,你看......”那口气俨然如同一个被邻家顽童夺去糖果而向双亲诉苦的幼童,倒是让方逢时不禁莞尔。
马南山本待说些甚么,见方逢时神色轻松、笑意盎然,只能悻悻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洛易还待方逢时回答甚么,却见方逢时右手一招,轻声道:“回城罢。”当即有传令官传下帅令,马、陈二人神色一正,躬身行礼,然后策马回到三军中,整率布下回城。
方逢时见诸军渐渐涌入定庸关内,回头对洛易道:“不错。”然后轻拍军马,在一团锦旗的簇拥中进了城。
洛易闻言一怔,仔细回味着方逢时简单的两个字,口中不断重复着,仿佛中了甚么的仙家妙法。脸上先是面颊一红,随即那层红意在整张脸上漾开,在烈日西垂的余晖中,甚是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