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俭走出新郑村的西口,沿着那条路向官道走去。明明脚步依然慢慢悠悠,但是每一步跨出之后人已走出丈余。一里路让普通人大步走要花半刻时间——而且还得是官道,这种在下过雨后一团泥泞的乡下小路,一里路怕是得走个两刻钟。但是在他脚下却是转瞬即逝。
因为已经是快到吃中饭的时候,官道上的人并不多,就连马车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辆。庄俭站在道口向对面望去,只见官道的另一头紧挨着的便是一条大江。这一带正是河道开阔处,江面看似平静,但在水面下却不知有多少湍急的暗流。
庄俭皱起眉头,回头向来时的小道——不,应该说是向小道两旁的林子看去:“看来还是得着落在这边啊,想必那东西也不会特地大费周章地跨江而来。但是它若蛰伏不出,这一大片林子我又从何找起?从地脉紊乱之相逆推来处并非我所长,难道要在这里守株待兔?但是按照那老丈的说法,已经多日未曾出现了,如果耽误了事情,又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的手不由得握住了腰上那把朴素至极的长剑。
“罢了,先回去村里询问一下村人,看看是否能有更明确的线索。今天先守一个晚上,不行的话先去把信送到,然后上报情况,请一个擅长测算之术的前辈来找吧。”
打定主意之后,庄俭再次回头走向新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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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中之后,庄俭向村子的南边走去。之前路过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在南边有一个挺大的房子,门口还有一块平整的空地,想必那就是村里的学堂了。庄俭想的就是去找王老头口中那位韩先生问问,也许会得到什么线索。
他走到学堂附近时,听到那操场上不时传来清脆的“啪咔”声。他定睛一看,发现操场上堆着一大摞木头,有一个孩子正背对着他的方向,高高举起柴刀将木头劈成柴火。而在那个孩子身后,还站着两个似曾相识的小小身影,正在看着那个孩子劈柴。等再走近一些,庄俭不由得乐了——那不正是王老头家的阿正和阿欣吗?
他来到阿欣身后,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结果阿欣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庄俭,当场就炸毛了:“怎么又是你这个臭书生!”
阿正依然是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先生好……”
庄俭哈哈笑着和两人问好,然后才问道:“你们不是说要去找那个先哥儿玩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欣指了指那个劈柴的小孩:“他就是先哥儿啊。我和大哥本来是要找他玩的,结果他早上偷懒没把先生要的柴劈完,现在得补上,不然先生不让他出去呢。”
庄俭不由得皱起眉头:“为何学堂的先生要学生来帮他劈柴?没劈完还不能出去?简直岂有此理。”
此话一出,阿正和阿欣都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做错事的不是那个韩先生而是他一样。就在庄俭一头雾水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因为您说的那个岂有此理的先生就是我爹啊。”
庄俭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先哥儿已经将最后一根木头劈完,转身向他看来。
乍一见先哥儿的容貌,就连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庄俭都不由得在心底里暗暗叫了声好。那端正的脸庞上,有着两分清秀,三分脱俗出尘,却有有着五分刚毅中正。而最让人称奇的是他的眼睛,那眼神清澈通透,却又带着灿若星辰的光芒,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与探求之心。他明明只是平平无奇地站在那里,但庄俭却感觉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灵动之气。庄俭并非没见识过这样的气质,但那都只是出现在那些二十多岁的世家才俊身上。而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
也许,他就是自己想找的那种人——庄俭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先哥儿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拱手行了个礼:“我姓韩,名为先,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来此乡下之地有何贵干?”
庄俭也回礼答道:“姓庄名俭,字守拙,一介穷酸书生而已,不敢和令尊并称为先生。我以搬弄笔杆为生,闲暇之时喜好到处走走,打听一些稀奇古怪之事。不想来到此处,却见识到了韩兄弟这样的大才。”
韩为先险些笑出声来,伸出手指着自己:“我?大才?庄书生,我们素昧平生,你从何处得知我是个大才?”
庄俭指了指一旁的阿正说道:“之前我以《九章算术》中的方程来考校这位小兄弟,他不落纸笔,转眼便心算出了答案,如此才思敏捷已是让人惊艳。结果……”庄俭又指了指旁边的阿欣,继续说道:“这位小姑娘却说你算得比她哥哥还要快,这岂不是大才?”
韩为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这你可就错了,真正要说算题的速度,阿正可比我快得多了。”
这下不只是庄俭,就连一旁的阿正和阿欣都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韩为先正色说道:“解这种方程,阿正算题的方式很普通,就是假设未知元来列出算式求解,但是他却能把常人需要在纸上写的过程在心里算完,并且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我却是靠猜的。我每次都是依靠直觉猜出了未知元的具体数字然后再来反推,这样自然就快了——然而这样并没有什么用处,不写解题过程,我爹可不会给分的。”
他看了看阿正,继续说道:“这么说吧,阿正的算学天分,任何一个术修门派都会抢着要,而我呢,这辈子最多也就当个账房先生罢了。”
听到他这样说,庄俭却没有感到失望,反而对这个人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他试探着问道:“小兄弟你虽然这样说,但我看你的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想来是志不在此?”
韩为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算学之道,博大精深,我爹也想让我研究这一门学问。但老实说,我不喜欢整日埋首于纸堆之中,花上几年乃至于几十年的时间去推导演算,只为求那正确的答案。我更想走遍九洲各地,去西方隆洲的森林深处,看那些尖耳族是否真的能与树木交谈;去茵洲的地底,见识一下矮人族的锻造技艺;还要乘船出海,看是否真的从东方出发,在绕大地一圈之后从西方回到原地……我想求的,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答案。不一定正确,但却是只属于我的。”
听到这里,阿正和阿欣两兄妹已经是目瞪口呆,只有庄俭依然显得无比认真,还向韩为先问道:
“如果踏遍九洲,依然没能找到答案,你将如何?”
韩为先笑而不语,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庄俭愣了一下:“天上?”
“我从小就喜欢观星,不只是因为繁星美丽,而是那种遥远而缥缈的感觉真的很让人着迷。后来我听到了一个传说,讲的是天上的每颗星辰,都是我们脚下那样的大地,每块大地都有不同的风景。所以,如果整个九洲大地都找不到答案的话,就去天上找。那么多块大地一一找过来,想必总能找到的吧。”
庄俭赞叹地说道:“小兄弟的志向真是不同凡响。不过要想踏足天外,那可不是凡人所能办到了,想必小兄弟有意入仙门修行?”
“是啊,不说去天外了,光是要走遍九洲大地,以凡人之躯,怕是走到死都走不完。只有以仙人的手段,仙人的寿命才能办到。”
庄俭正色道:“俗语有云,官门易走,仙门难入。没点门路的话,就算有天分,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韩为先挠了挠头:“这倒不是问题,我爹说他认识几个人,到时候送我和阿正一起去……”说到这里他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可是他只认识大衍门的人,到时候也只能送我进大衍门……难道为了修仙,真的要去当一个整天算来算去的书呆子?”
庄俭笑了笑,开口说道:“如果小兄弟你真的不愿进大衍门的话,那不妨……”
“劈完柴就给我老实地滚回房里吃饭,还呆在外面干什么!”
庄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低沉而威严的男声打断了。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相貌与韩为先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正走出房门,向几人的方向走来。
韩为先翻了翻白眼,却也不敢反对,灰溜溜地跑进了屋里。中年男人走到庄俭面前,先是扫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一旁的阿正和阿欣说道:
“你们先回去吃饭,别让家里人担心。”
阿正和阿欣齐齐地“哦”了一声后,麻利地转头向自己家走去,间或还能听到两人的低语声传来:
“韩先生今天是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脸色那么难看呢,别是先哥儿又闯了什么祸吧?”
“不知道……”
等两人走远之后,中年男人才又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庄俭,在看到他腰上的那把剑后,皱了皱眉头:
“寒锋山的人?”
庄俭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却是郑重地行了一礼:“剑宗弟子庄俭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大名?”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鄙人韩铮,前辈什么的就免了,你们这些耍剑的没事跑来找我儿子干什么?”
“在下乃奉命为门派送信路过此地,与令公子只是偶遇罢了,还请韩先生不要误会。”
韩铮脸上的不悦之意越发明显,寒声说道:“偶遇?可你刚才说着说着准备从兜里掏出来的东西,难道不是铁剑令?离开山的日子不到两年了,你们这些下山走动的弟子身上应该都带着几块吧?”
即使韩铮疾言厉色,庄俭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笑容。“韩先生既然如此明察秋毫,那也应该早看得出来,令公子对于算学数术一道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反倒是在心性上与我剑修一脉有颇多相合之处。韩先生既然在此学堂教书育人,难道不知因材施教的道理?”
此话一出,韩铮的脸上更是仿佛覆盖了一层寒霜,扭头就想走,却不料庄俭再次出声叫住了他:“韩先生请留步,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韩铮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精彩——大义凛然地挖他的墙角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说什么有事相求?他从未见过有如此蹬鼻子上脸的厚颜无耻之人!
即使韩铮快要气炸了肺,庄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大衍门的测算之术天下无双,在下斗胆,还请韩先生跟我去查看几处地方,从地脉的乱相来帮我推算一只天魔的所在之处。”
听到“天魔”两字,韩铮停下了脚步。“你也听说了官道上的那件事?”
“是。想必韩先生也知道,江东城和清河城还在为此案的归属而争吵不休,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结果。天魔在侧,想必您也睡不安寝。不如由我来将其除去,至于令公子的事,我们明天再来详谈可好?”
韩铮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张叠成的纸块,丢给了庄俭。庄俭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后将纸摊开,只见足足有两尺见方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算学代号。他心知这是大衍门的典型特征——那帮人的口头禅就是“算学不写推算过程,和街边骗钱的算命瞎子有什么两样”——于是全部跳过不看,直接看向最后的一行字:地境,乾元乙五未八。他对数术也有所涉猎,能看得出“乾元乙五未八”表示的是在村外那片林子里的某个位置。
庄俭感到很是高兴,却又有些诧异。高兴的是韩铮不只是推算出了天魔所在之处的具体坐标,甚至还推算出了天魔的层次是地境;诧异的是这样的推算居然早就完成了,难道韩铮原本是想自己出手?
面对庄俭询问的眼神,韩铮冷哼了一声说道:“我学的只是算学,打打杀杀非我所长,而且我现在只是人境,本来也对付不了它。这是我昨天推算所得,本打算去清河城找驻扎的门派子弟来解决这件事,但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由你去对付它吧。反正你一个地境剑修,对付一个同样是地境的天魔,根本不成问题。而且……”
说到这里,韩铮转头向自己家里走去,最后丢给庄俭一句话:“你死了更好,还省得再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