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玄与周莲生约定两日后出发。阿玄利用这两天,去码头辞了工,结了工钱。码头的包工姓赵,人都称他赵爷。这赵爷四十多岁,人是豪爽那类,身材高大,络腮胡子。他对阿玄印象很好,听说阿玄要走,不仅多给了些工钱,还说道,只要阿玄愿意,可以随时来找他。
阿玄对于赵爷也很感谢,从码头回来,又去找房东,但未见到人,于是留了口信给门人。回家后他又写了封信,走之前,将信与钥匙都放在桌子上,把门一锁,便往怡翠楼而去。怡翠楼当然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地方,但阿玄去那里不是找姑娘,而是去找周莲生。
周莲生跟阿玄一样,属于一人吃饱就全家不饿。不过,他在小城里有个相好,是怡翠楼的姑娘,叫做阿薇。阿薇二十出头,身材娇小。她五官端正,但算不上很漂亮。二人初次相识,是在码头。
当时周莲生是去看阿玄,恰见到从船上下来的阿薇。阿薇跟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在一起,周莲生自然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但不知怎么,从码头回来后,他心里竟然一直想着她,于是,他就去城里的风月场碰运气。而在怡翠楼,他再次见到阿薇。
自此,二人相识,周莲生很喜欢阿薇的眼睛,他曾对阿薇说,你的眼中,像是蕴藏着一个宇宙,那样深邃。而阿薇笑道,我眼中此刻只有你,你是说自己就是宇宙吗。周莲生也笑道,我是真心话。阿薇则微笑不语,只拿眼睛看他。周莲生则愈加喜欢她,每次被她的眼睛凝视,他的心中都会触动。
随着日久,他们感情渐深。周莲生虽很想替阿薇赎身,苦于没钱。当他听说西瓜堡招武师,便觉得是一个机会,因为据说西瓜堡待遇不错,他若去当上武师,就有钱给阿薇赎身了。
他离开阿玄,就直接去找阿薇,在那边待了两天,本来准备临行前的晚上把事情跟阿薇说,但当阿薇那柔软温热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用那双动人的眼睛,含情脉脉注视他时,他便失去了说的勇气,内心中顿时痛苦起来。他吻上娇唇,佳人动情相迎。香津暗渡,贝齿轻咬。继而,烛影摇曳,满室生春。周莲生贴着娇躯,直欲将其融化在怀中。将痛苦化作怜爱,相忘于无眠的夜。
翌日,周莲生还是将话说了,阿薇只是低头绣着丝线,并未说什么。但那双平时充满神采的眼睛,明显暗淡下去。周莲生忍心装作不见,说只要赚了钱就回来找她,让她别这样。阿薇抬头,露出微笑,说没关系,让他安心去。
于是,周莲生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阿薇忽然哭着从后面抱住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说道,你要保重。周莲生不敢回头,背对着她点了点头,把心一狠,踏门而出。
阿玄在怡翠楼前碰到出来的周莲生,见他双眼微红,调笑道:“昨晚通宵呀,年轻人注意身体。”周莲生勉强笑笑,阿玄觉他神色不对,便问何事。周莲生则摇摇头,道:“走吧,我回去收拾下。”阿玄心知他是舍不得阿薇,看着兄弟的背影,叹了口气。
当周莲生收拾好,二人来到城外,回首观望。城墙上,是一望无际蓝汪汪的天空。而城中,是他们生活了许久的地方。阿玄朝着那里摆摆手,道:“再见了,我的故乡。”周莲生则忽然对着城门大喊:“阿薇,等着我。”引得路人观望,二人相视大笑,相追而去,踏上他们的征途。
从他们所在的小城,到黑玉城,要翻过高山,还有河流。两日后,二人来到一座桥前,桥那边,是一片森林。桥头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永安桥’三字。阿玄道:“你说这桥为什么叫永安桥?”周莲生正用水壶喝水,闻言道:“这谁知道,或许是建桥之人希望这桥永远安全吧。”
阿玄走到碑前,摩挲着石碑,慢慢说道:“有一种可能是,人们往往取一个有美好寓意的名字,恰恰是因为现实中缺少某种东西。这桥叫永安,依我的想法,前路很可能不那么太平!”周莲生收好水壶,看着对面的森林,道:“不会吧,看着还好呀,也不感觉阴森。”阿玄道:“很多时候,危险总是隐藏在平静之下,不身临其境,谁也不能真正知道到底如何!”
“那我们?”
“当然是前进!”
二人大笑,踏上永安桥,进入森林。
森林内,巨树参天,细长而疏落的叶隙间,投下一缕缕或粗或细的阳光。林间灌木丛生,荆棘遍布。森林幽静,不太宽的道路走来两道身影,正是阿玄与周莲生。二人一边走,一边游目四顾。周莲生更多是好奇,看那些没见过的花草树木。阿玄则心怀戒备,观察着森林的环境。
随着路途深入,路旁的景物也不住变换,从高大树木构成的树林,变成怪石林立的山路,接着又是一片松林。过了松林,则是一段密实的矮木林,林中藤萝纠缠,杂草丰茂。二人走了许久,周莲生欲坐下歇息。阿玄道:“你一个习武之人,怎如此不济?”周莲生道:“虽是习武,但人各有不同,就比如你耐力强,我就不行。你得将就我,且歇一时。”
二人遂于路边歇息,周莲生靠在树边,阿玄则四处张望。忽见一株蓬丛的野蔷薇花,茎干颇粗,生着尖刺,细枝上开着粉白的花。凝睛细看,发现蔷薇花株下,有一只黑虫,约有指头大小,圆滚滚的正在泥土上爬行,其后尚跟着一只更小的,应是她的孩子。
两只虫子出来觅食,在砂砾泥块间且行且寻。小黑虫则亦步亦趋,紧跟不舍。二虫发现一颗掉落的红果,似是欣喜,围着转了几圈,大虫将果子扛起,带着小虫走向另一边。
阿玄看得有趣,便走进去看。发现二虫并未走远,在花旁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洼处停下。那水洼中水质清澈,大虫将红果推向水中,继而,在那里摸摸索索,竟忽然褪下黑壳,露出一个洁白的虫身。那小虫也是一样施为,顿时,两只黑虫变成两只白虫,阿玄甚觉惊奇。周莲生也跑过来,见他在看两只虫子,不由得嘲笑,但也随着观看。
那两只虫子跳下水中,一会仰躺,一会下潜,像是戏水一般,这下周莲生也觉得惊奇了。等了一会儿洗好了,两虫便趴在红果上,不时吃一口。周莲生笑道:“这两个小东西倒懂得享受,不如我们也找找有没有水潭,洗个澡也好。”阿玄不理他,继续看小虫。
二虫正高兴,忽然大虫警觉起来,阿玄发现水洼边又来了一只虫子,浑身甲壳,体型较二虫大许多,头上有只大角。大角虫看到水中二虫,又看到水洼边的虫壳,示威似得摇了摇大角,接着朝水里爬去。
水中,小白虫似乎有些害怕,躲到大虫身后。大白虫则挡在前面,身体也有些颤抖。大角虫张口先抢走了红果,二虫跌落水中,就要逃跑。但大角虫见二虫要跑,便去阻挡。大白虫就向其示好,哀求放过。大角虫趾高气扬,用角将大白虫顶开,朝小白虫张口吞去。
正当其时,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将大角虫捏起来,一把摔到野草从中,令它四角朝天,爬也爬不起来。而水中,二虫得救,迅速上岸,将黑壳穿上,连红果也不要,钻入草丛走了。
那只大手,正是周莲生的。阿玄还想再看看那二虫往哪里去,却不见其踪影,说道:“也不知是什么虫,颇有个性,只是输在身体太小。”周莲生道:“弱肉强食,这就是造物的规律,行了,上路吧。”阿玄道:“好的,周大侠。”说完又笑起来,周莲生道:“路见不平,当出手相助,此是我辈习武之人应该要做的,大侠之名,愧不敢当。”他一脸正经,继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拍拍阿玄,道:“走了,还贫嘴。”
二人拿起包袱上路,沿着森林道路前行。到晚间,才出森林,放眼前方,是无尽的平原地区,都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远方的丘陵此起彼伏,似一条睡龙,蛰伏在广阔大地上。
“怎么说,漫漫长夜,我们如何度过?”周莲生站在一个小山丘上,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问道。阿玄享受着夜风的吹拂,道:“我们已近黑玉城,这大片广阔的平原,随便也能遇到人家居住。最不济,也该有个破庙之类的,总能住一宿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了,阿玄向导,请带路吧!”周莲生笑道,看向阿玄。阿玄则看了看夜空,道:“你看月亮多么明亮,我们跟着它走就对了。”说完籍着月光,捡定一条路,朝前行去。周莲生连忙跟上,紧缀其后。
二人披星戴月,走了有半个时辰,还未发现灯火。一路上仅凭着月光,也不知所走的路是否正确。周莲生道:“亏我叫你一声向导,你也就是瞎子摸象,摸到哪算哪。”阿玄笑道:“年轻人,不要焦躁。如此良夜,正适宜吹吹风,走走路。你刚吃过,不要消消食吗!”
“还消食?从傍晚到现在,我就吃了几块饼,肚子已经住满青蛙了。你靠点谱,赶紧找个地方,让我躺一躺。”
“就你这体力,还要去西瓜堡当武师。你……咦!”阿玄本想调笑周莲生几句,忽然发现什么,接着笑道:“哈,看来是你的怨念太强,前面真有一间房屋,我看到灯火了。”周莲生一喜,忙看过去,果见不远处有一点灯火,隐隐约约的。
“这叫心诚则灵,你就感谢我吧。”周莲生一马当先,朝着灯火奔去,他现在最想的不是吃,而是寻一张温床,倒头睡它个够。不久,二人来至灯火处,但见这里果是一处庙宇。那盏灯火,远看还亮,近看朦朦胧胧的,就那么挂在庙门之前。
周莲生站在庙前,失望道:“还以为到了什么富贵人家,可以有热汤热饭,再加一张软床,原来真是一座破庙,让你乌鸦嘴说中了。就看这门的样子,里面能有一堆干草就不错了!”阿玄拍拍他肩,道:“我们是江湖旅客,不拘细节。再说,夜宿古庙,说不定有奇遇呢。”
“奇遇?别遇到鬼,我就谢天谢地了。”
阿玄推门而入,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山野听来格外清晰。周莲生也连忙跟进去,顺手将门掩上。里面是一间院落,月光下但见野草丛生,角落处还有一棵大树,枝叶团如盖。他们穿过院子,进入大殿。月光从屋顶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现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光斑。
“阿玄,你带火了吗?”周莲生想要点灯,才发现自己没带火。阿玄道:“我也没带,我家里用完了,原以为你会带的。”周莲生忽想起庙门前有盏灯,便道:“我把门外那灯拿进来,你看怎么样?”阿玄转身道:“算了,那灯本是在那,若有过路的精灵或山间的虫鼠,都可提供照明。这殿中月光虽弱,也还依稀可见,咱们将就先睡,一觉醒就好了。”
“都是你有道理,算了,黑就黑点吧。”周莲生借着月光,在殿中找到些干草,与阿玄将之铺在殿中的神台前,打个地铺,又发现两个蒲团,便当做临时枕头,就于神台前睡下。周莲生道:“阿玄,饿了,怎么办?”阿玄道:“赶紧睡,睡着了,再饿也不觉得了。”
“睡不着,这殿里灰尘有些呛,我鼻子痒痒的。”
“我也是,忍忍吧。”
“反正睡不着,咱们来个兄弟夜话吧。”
阿玄知道周莲生不睡,自己也别想睡,于是坐起来,将包袱放于身后,靠在那里,道:“你想聊什么?”
周莲生想了想,忽然道:“我想起来,我们过桥时,你说森林内会有危险。但我们安然而过,说明你判断错了。”
“我们没遇到,并不代表森林不隐伏着危险。可能是我们运气好,人生的轨迹上,并没有在这个森林遇险的情节。但是,我们不是看到一场恶虫欺负弱小的好戏吗,也算是参与了其中。”
“你说你这算不算强行把话圆回来了?”
“这要看怎么理解了,你觉得我需要勉强自圆其说吗?其实,我说森林有危险,是说一种可能性。说不定我们从那里多走几次,就能遇到了。要不然,明天我们再去走一次,你看呢?”
“不去,今天看到那蔷薇花,我忽然想起来,阿薇曾跟我说,她本名叫巧云的,后来当她亲人将她卖给人家后,她便抛弃了本名,再也不用。她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就叫蔷薇。她说,蔷薇花又漂亮,又有刺,她很喜欢。”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可是世道太难,似她那样的孩子太多,都是悲苦的命运,就如我俩,又何尝不是?我连父亲的面目,从来都未见过。”阿玄感慨道。
周莲生跟阿玄一样,自小失怙,都是孤儿。闻言沉默,过会儿又道:“我们一定要在黑玉城闯出名堂,并且我还有个理想。只是,我先将它深埋在心里。”
阿玄道:“埋在心里,还深埋?你不怕久了之后,就烂了。”说完哈哈大笑,周莲生也大笑,又过会,忽然打个哈欠,道:“好了,睡吧。”阿玄说了几句话,反而睡意没了,索性盘坐于那,吐纳调息。
古庙寂然,透隙而入的月光,越发清亮。如银辉似的光柱中,细尘缓动,在黑暗的衬托下,清晰可见。殿内除了轻微的呼吸声,一切都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