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时节,淮安城里下起了少见的滂沱大雨,不如往年般即便是遇上那种下起来没完没了的淅沥小雨仍然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小龙门前的淮安主道上骤然间清冷了起来,人迹罕见。
整座城池都弥漫着一股清明节的哀愁凄清。
因为郡守府的原因,平日里通常都是重兵把守的城门今日也大敞大开,不见了人影。
城门外,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慢慢向淮安城走来。
老的那个是真老,撑一支算命幡,写着约莫是一日三卦、不准不要钱之类大字的幡布早已被雨水打湿,背一个破布包袱,衣衫褴褛,一袭破旧道袍都能拿去当渔网,唯一有几分仙风道骨意思的道人发髻,仔细一看还是拿破茅草跟树枝给随便缠起来的,从远处打眼一瞧,怎么看怎么像骗不到钱的落魄江湖术士,更何况此刻全部家当都给大雨淋湿,活脱脱就是一只落汤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的那个也是真小,撑破天往大里说也不过才七八岁年纪,往头顶上撑了片荷叶,长的倒是粉雕玉琢跟店里的瓷娃娃似的,不过身上的衣裳也和老道士一样给湿了个彻底,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的小女娃正在跟老道士发着脾气。
“喂,我说老槐爷爷,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啊,再走下去,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可就真给累断了。”几乎是一身奶香气的小女娃老气横秋的说道。
“呵呵,就快了,就快了。”
有着与一身破烂行头不相符的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一脸心虚的说道。
“快了,快了,老槐爷爷就只知道这一句话,从山上下来的路上你都说了快八百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了,不还是没到。早知道就不跟你一块儿下山了,最起码在山上不会淋雨,反正我不管,要是再不到,我就不走了。”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抱怨道。
“小阳关乖,不许耍脾气,马上就到。”
老道士尴尬一笑,扭过头,不去看一脸怨气的小女娃。
兴许是给老道士换汤不换药的话给彻底弄的失去了耐性,滂沱大雨里小女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荷叶扔在一边,哭闹道:“不走了,不走了,老槐爷爷欺负人,呜呜,我要吃糖人,我要吃糖葫芦,我要吃狗肉包子……”
一阵头大,老道士急忙低下身,从肩头的破旧包袱里抽出一个油布包,摊开,将里面仅剩的一个包子放到小女娃面前,说道:“诺,最后一个,再闹也没有了,赶紧吃。”
立马停止了哭泣的小女娃一脸羞赧,不过手上可一点儿不客气,生怕老道士反悔似的抢过去,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拿算命幡替自己挡雨的老道士,疑惑问道:“老槐爷爷,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连山上十年一次的大典都来不及参加便急忙赶下山,难不成这世上还有连你都拿不准的事情?”
老道士抬头,望了望这次真的是近在咫尺的淮安城,脸庞上浮现极少出现的忧虑神情,说道:“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算尽万事,你老槐爷爷也不行,这次不顾山上大典来这儿,是因为四年前在这座城里见过一个男娃,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未出世时便给人用歹毒法子下了蛊,现在算起来也该有十六岁,约莫是蛊虫出世的时候了,爷爷不放心,怕它出来祸害世道,就来看一看,至于那男娃,能救得便救,救不了,也只能怨他命不好了。”
小女娃站起身,将手里的半个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那咱们快走吧,万一去晚了,让那蛊虫出来,老槐爷爷你不就白来了。”
连说好好,一脸欣慰神色的老道士牵起小女娃的手,走进城门。
淮安城里,一辆富丽超常的马车在大雨里呼啸奔驰,赶车的马夫将手里的马鞭扬到了极致却仍嫌不够,近三十里的淮安城主道不到片刻便已走到尽头。
马车在城门口戛然而住。
与老道士不期而遇。
车帘被掀开一角,一名眉宇不凡的儒雅中年男子向着老道士说道:“在下葛檀溪,是淮安城一家客栈的掌柜,不知道长是哪座道观里的仙长?”
依旧是一脸笑容,但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老道士开口道:“滚你的蛋,别跟老道来这套,老道不就是四年前被你赶出门外时口口声声说的那个骗子。”
撑伞走下马车,换了一副阴沉表情的葛掌柜说道:“这么说,道长是铁了心思要坏我好事?”
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老道士说道:“你不过一个拾取前人牙慧的小辈,怎么,真以为就一定能得到那男娃身上的东西,老道这里先不说,你就不怕碰上那给他下蛊之人。”
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神色重新恢复平静的葛掌柜笑道:“小辈归小辈,不过为了那东西,我可是整整养了他四年,别说是道长你,就算是那下蛊之人真的来了,也休想从我手中将他夺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没有什么可以回旋的余地,老道士牵起小女娃的手,指着葛掌柜对小女娃说:“小阳关,看见没有,像他这种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骨子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像老槐爷爷这样的,不计较形象,才是真的好人,你可得好好记住喽。”
小女娃配合的使劲瞅了瞅葛掌柜,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说道:“嗯,小阳关记住啦。”
不再理会葛掌柜,老道士转过身,拉着小女娃,说道:“咱们走喽。”
老道士身后,葛掌柜收起雨伞,紧握伞柄。
以伞做剑指长空。
剑气透伞骨,方圆三十丈内滂沱暴雨骤然停滞。
天地变色,雨丝化飞剑,万千雨滴剑气逼人。
暴雨重至。
直直杀向老道士。
葛掌柜飞身而起,一脸狰狞的说道:“道长,今天你怕是走不了啦。”
……
因为清明与这场大雨的缘故,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小龙门里骤然清冷,不说那些青伶歌姬,连苏凉这种寻常绝没有空闲时候的小厮今日也突然少了大半活计。
望了望外面的大雨,见实在没有要停的意思,原本打算等天气好些再去祭奠娘亲的苏凉只好戴上斗笠,披上一件好不容易从门里养马老头那儿借来的蓑衣,将怀里花了近半年积蓄才买来的点心用油布小心包好,提着半壶劣酒,走上街道。
今年的清明节天气着实是古怪了些,在淮安城这个暮春时节最大不过淅沥细雨的地界,竟然下起了只有在盛夏时节才见得到的滂沱暴雨,走在淮安主道上的苏凉在心里冷冷想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狗日的天气,肯定是贼老天又要折腾些祸事来祸害人间。
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身上,砸的人生疼,苏凉紧了紧蓑衣,生怕被雨水将怀里点心浸湿。
他没敢动青棠扔下的那锭银子。
小龙门里,多得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阴险角色,也不乏今日与你把酒言欢掏心掏肺,明日便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你翻脸无情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背后捅你一刀的小人,处处小心谨慎时时提防警惕才活到今天的苏凉,可没有凭着几句话几件事便轻易相信别人的习惯。
谁知道在那些看似光鲜靓丽的事情后面,有多少人所不知的腌臜龌龊。
出了淮安城最繁华的主道,往东再走三十里,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山丘林立,林莽葱葱,但却也荒芜破落,少有能入得眼的建筑。
淮安城里富人与穷人分化极其的严重,小龙门所在的位置是淮安城的最中心,同样也是淮安城里最繁华、富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夜夜笙歌一掷千金是那里日日可见的寻常事情。
而苏凉此时所站的地方,则是淮安城那座不大的后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居住的也都是些贫贱的破落户。
娘亲的坟墓就在山上。
想起儿时与娘亲在商召王府里那些在别人看来苦不堪言,对苏凉来说却是最幸福记忆的时光,十六年里见惯世态炎凉早已不知温暖为何物的苏凉,蓦然间红了眼眶。
他多想能再见娘亲一面,哪怕只有短短片刻时间。
穿过破败的村庄,再爬过小半座山,便是苏凉安葬娘亲的地方。
四年前背着娘亲来到淮安城,连安置尸骨的那副简陋棺木都是苏凉卖身才得以求来的,哪还指望能葬一块风水宝地,低三下四跑遍整座淮安城,好不容易从那些与自己一样命苦的村民手里央求来后山一小块荒凉地界,过惯了穷苦日子的苏凉早已知足。
半炷香。
好不容易爬到安葬娘亲的那处地界。
苏凉在怀里整整揣了一路生怕被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雨珠打湿的点心却掉落地面。
手中酒壶爆裂,浑黄的酒水与鲜血混杂滴落。
跪倒山崖,身体因愤怒而压抑到颤抖的苏凉仰天凄惨嘶嚎。
春雷乍起。
此前任他大雨滂沱不曾有过一丝变化的灰蒙天空中猛然间聚拢大片死寂黑云,一道道粗壮闪电虬龙般交织成滔天电海,撕裂天幕。
黑云压城。
积攒八百一十六年,八十一道天道紫雷终于滚滚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