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王朝建立时间并不长,不过区区三百年,与边境接壤的如西蜀北唐这些建立少说有五六百年的大国相比,按理说应该是如稚童一般弱小的不堪一击的。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由前朝封国大将叛变,而后吞并前朝及周边小国建立起来的东岳王朝,在经历了初期不到百年的休养生息后,便以一股近乎**般的势头疯狂扩张,先是明目张胆的抢夺了当时属于西蜀的戎狄与中山一族,而后派遣使者对已归顺北唐百年的北莽遗民进行游说,生生令其改投东岳,再以短短二十年时间迅雷般拿下原本与自己实力相差无几的东夷,最终在建国两百年时于西蜀与北唐这两个九洲大国的眼皮底下成长为能够与之抗衡的大国之一。
而最近百年,东岳王朝更是变本加厉,除去四年前夺嫡之战造成东岳大军步伐的短暂停滞,东岳王朝几乎可以说是吞并了除西蜀北唐外接壤的所有大小国家,并且开始对另外的九洲大国虎视眈眈,俨然已是一副东部霸主之姿。
渔阳郡便是东岳王朝西部一处不大不小的封地,归属于当年曾帮助过当今陛下争夺皇位的殷武王,管辖大小城池十三座,淮安城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与其他城池不同的是,身为渔阳郡的中枢,淮安城内除了有一座城主府外,还有一座代表的权力更大也更加威严宏伟的郡守府。
今天的郡守府比往日里来的更加庄严肃穆,在渔阳郡里可谓位高权重的郡守大人亲自开了中门,摆开辉煌仪仗,听府里外出的下人说,倒不是要迎接哪位大人物,而是郡守大人要陪某位远房亲戚外出踏青,赏一下淮安城里的春景。
富丽到完全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的郡守府大堂内,府里下人口中郡守大人的那位远房亲戚,正理所当然的坐在上首位置,接过郡守大人递来的茶慢慢品尝,而郡守大人则在下首,弓着身,一脸卑谦谄媚。
待到中年男子一盏茶饮尽,早已迫不及待的郡守大人开口道:“曹大人,不是属下不知好歹,怕冒险而不想与您一同前去寻找灵狐,实在是郡里有要事脱不开身,不过请您放心,属下已做好万全准备,由犬子子仲带您去后山,到时让下人将整座后山翻个底朝天,一定能顺利找到您所说的灵狐。”
放下茶杯,有着一副与粗犷面孔完全不符的软绵绵细腻嗓音的中年男子道:“郡守大人不必自责,只要此次能够顺利寻到灵狐,不耽误在下投身仙家,在下一定会在武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甚至待在下在仙家稳定下来,心情一好,念起你此次相助之恩,送你一颗灵丹都不成问题。”
听到中年男子的话,神色异常狂喜但眼神却无比晦暗的郡守兴奋道:“多谢大人提携,下官一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上首位置,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神情的中年男子,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鄙笑。
大堂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方子仲躲在一处阴暗角落,眼神阴鸷,满脸阴毒。
……
离莫名其妙得到好大一锭银两的日子已过去足足两天,日子依旧波澜不惊或者说是死气沉沉的苏凉仍然在小龙门里当着他的下等小厮,日复一日的劈柴担水,跑腿打杂。
可他的心里却一直在盘算。
还有半旬便是清明。
是娘亲的祭日。
苏凉是在十六年前的一个冬天出生的,地点是商召王府的一间柴房里,没有产婆,没有守候,只有娘亲一声痛过一声的沙哑哀号。
在那座下人如蚁且人心诡诈比铁还硬还冷的府邸里,想要记住一个人比想要忘记一个人要难得多,所以没谁会在乎一个婢女的死活,要不是一位平日里与娘亲关系还算不错的婆婆端来一盆热水,娘亲怕是等不到他出生便要带着他一起离开这腌臜世道。
不知道老天爷是开眼还是不开眼,侥幸活了下来的苏凉与身为婢女的娘亲成了商召王府里唯一的孤儿寡母,吃着别人剩下的残羹剩饭,穿着勉强遮体的破烂衣衫,偶尔能有几块拾来的瓜果,捡来的点心,便已算是那些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奢侈盛宴。但即便是这样,苏凉与娘亲却仍不觉得日子难过,因为亲人在身边,所以那段在别人看来苦不堪言的日子,却是苏凉与娘亲最幸福的时光。
可那些生性恶毒或是在压抑环境下变的心性扭曲的人们,却见不得别人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所有见得人的与见不得人的手段,统统都被拿了出来。
打骂,欺辱,堵在门口一声声的骂着杂种,野货。
所有能够想到的最污秽的词语。
每当这个时候,记忆里一向温婉如水的娘亲,总会强硬的让人不敢相信,所以十二岁以前,即便挨了打骂,苏凉却从未觉得自己会吃亏,因为娘亲总会替自己找回来的。
那时候的苏凉总是想,虽然世道不堪,可就这样与娘亲活下去,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可这一切,却都在苏凉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座府邸的主人在夺嫡失败后成了叛国贼,身为那座府邸下人的苏凉与娘亲便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甚至不需要敌军首领下令满门抄斩,早已被商召王的征粮而弄得弹尽粮绝的秦庭人,在吃尽了城中老弱妇孺之后,终于冲破了原本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府门,撕杀吞食了商召王的所有亲眷与王府下人。
接下来的,便是那场震惊了整个九洲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
可那时,这些都已与苏凉毫不相关。
围城第十月,当今陛下不再有丝毫的耐心,请出了在世人眼里神仙般人物的三大剑师之一的戚唐白,一剑过午门,三尺青峰,生生绕过了那座千年帝都的巍峨城墙,以磅礴剑气将商召王的头颅连同整座王府劈作两半,首次在世人面前展现自己剑术的戚唐白,赢得了连同陛下在内整个东岳王朝的疯狂推崇。
可当别人都在声声称颂着这位陆地剑仙时,苏凉却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挖心掏肺然后挫骨扬灰。
为了保护苏凉逃离商召王府,自打生下他后便一直身有暗疾身体孱弱的娘亲,被那道劈开了整座王府的剑气波及。
贯胸而过。
鲜血染红了苏凉的双手,浸透了他的衣衫。
娘亲死了。
就那样生生死在了苏凉的眼前。
而他无能为力。
而他不知所措。
而他,在那些丧失了人性只能叫做畜生的秦庭人野兽般的嘶嚎声中,悲恸都不敢。
当怨恨积攒到一定程度,再软弱的人也会爆发,所以当年并不知道是谁用出那道滔天剑气的苏凉,将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在了那些疯掉的秦庭人的身上。
幸运或是不幸,从小便在商召王府那种环境里长大的苏凉,比别人吃了更多的苦受了更多的罪,被太多的人陷害过欺辱过,但相应的,也比别人更早的懂得了人心诡诈,懂得了知进退,懂得了扮猪吃虎与睚眦必报。
所以,当年十二岁的小苏凉,背着娘亲的尸体,在由商召王府到秦庭城门的那不到两百里的路上,杀尽了能见到的所有人。
然后背着娘亲的尸体,跋涉千里,来到了淮安。
苏凉被掌柜领进小龙门签了那份卖身契时,其实是没有要钱的,他只要了一副棺木,将娘亲葬在了淮安后山,然后每逢清明十五,都会去山上看一看娘亲,告诉她,她的小苏凉还活着,好好地活着,要一直活到能够替娘亲报仇那天。
是夜,脸上的伤疤开始蠢蠢欲动,早早回到小柴房里的苏凉,紧闭了双门。
一盆清水,一根含在口中的木棒,脱掉了所有衣衫的苏凉开始了无声的歇斯底里。
八道狰狞伤疤如活物般在苏凉的脸庞上蜿蜒游走,青筋暴起虬结,整张面孔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猩红。越来越快,八道伤疤游走如龙,整张面皮都开始肿胀,有血丝逐渐渗出滴落。
五指深深嵌入面皮,苏凉早已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瞠大。
整张面皮被完整撕下。
角落里苏凉痛苦蜷缩着身躯,骨髓都在随着那股痛楚颤栗,身体不断的抽搐。
半晌,痛楚终于稍有缓解的苏凉拿清水擦拭着身体上的血迹,换上衣衫,躺在床板上,等着几个时辰后脸上长出一张虽是崭新却仍带着八道伤疤的面皮。
十六年单薄人生便在此时开始在眼前一一浮现。
庭院深深人心诡诈,庄严到近乎压抑的商召王府;同类相食宛如畜生,人人都在磨牙吮血的秦庭古城;尔虞我诈陷害不休,你死我便能活的小龙门。
还真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好地方啊。
时至今日,苏凉早已不在乎欺辱,连剥皮撕面的痛楚都能硬生生撑过十六年,那些相比起来不痛不痒的打骂能算什么。
他在等的,是大难不死长久蛰伏以后的一飞冲天。
然后,一向睚眦必报的苏凉,会将记忆里所有欺辱过自己的人,踩在脚下,随意轰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