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儿独自摇头叹息下楼,阁内众多侍女也已早早被使唤走,此刻的分袂阁上,除了阁顶房间内昏迷不醒的苏凉,便只剩下凭栏眺望的女子山主。
殿外云海波涛翻滚,阁内女子思绪散乱。
轻轻卷起红袍袖口覆在白皙手掌之上,托住下颌,女子山主微微出神。
丰老道口中那个调皮任性的丫头,自己忘记她,有很久了吧,那个在老道口中不全是因为自己才死去的男人,自己忘不掉他,也该有同样久了,至于究竟有多久,想来是记不太清,不过,总归很久就是了,久到自己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们的样子。
记忆里,那一年该是有漫天大雪撒皇都,掩埋掉了一切。
被鲜血沁透染红最后凝成黑色的血腥大地上,前一天还是喧嚣热闹这一刻却已寂静如死地的皇都废墟里,哀号尚未及野便被生生冻死的幸存者中,一个刚刚苏醒的小女孩满身血污,从早已死去身体都已冰冷的娘亲怀中爬出,衣衫破烂,迷茫的站在凌冽寒风中,望着触目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陌生世界,不知所措。
小女孩姓萧,出生在一个叫昭阳的九洲小国里,是昭阳皇都最底层的殷实小民家的孩子,名字是刚出生时那个做的一手好木匠活计的父亲,用了一整坛在地下埋了十年都没舍得喝的老酒请皇都里一位有名的归隐老学士给起的,叫作素衣。
萧素衣,在小女孩生活的市井阶层里可是个不多见的雅致名字,不光是那个性子淳朴的木匠父亲听到时一脸抑制不住的憨厚笑容,连那个见到小女婴后才灵光乍现想出这么个名字的老学士都是一脸欣慰,连连抚须大笑,说取了这么个名字,那一坛子好酒自己拿的不心虚。
一日复一日,原本还是小女婴的她转眼便已长成了小女孩,寻常殷实小民家的女娃哪里上得起学,所以到了八九岁年纪,还是和身边的同龄女孩一样,没读过书,不识的字,除了每日里跟娘亲学着做些女工,便是整天无忧无虑的盼着外出做活的父亲能早些回家,给她讲一些庭院外面那个陌生世界的新鲜事情。
昭阳国不是一个善战的国家,不然也不会建立五百年还只是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国,国内子民向来性子温和与人为善,在昭阳皇都脚下长大的小女孩一家人更是良善之人,父亲憨厚热心,娘亲温婉贤淑,小女孩虽然偶尔调皮任性但却不失纯真善良,总之,在那个小女孩从小生活其中地方不大却异常温馨的家里,一切都显得那样和睦,所以从没出过家门的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却不向往,最大的心愿也只是如娘亲所想那般早日长大,寻一个合心意的人家嫁过去,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可就当小女孩以为日子依旧会如此平静的过下去时,不仅是对她,对整个昭阳国来说都是毫无预料措手不及的灭顶之灾突然降临。
一群身批冰冷漆黑盔甲的敌国兵士闯入昭阳皇都,闯入了小女孩与父母居住的简朴庭院,冰冷而无情的肆意砍杀,为了保护小女孩,一向性情淳朴的父亲被人杀死后生生剁烂尸体,温婉善良的娘亲也难逃厄运命丧刀下,唯有小女孩,被娘亲死死抱住仅被刀背误伤致晕才侥幸保下一条性命。
当再次醒来时,小女孩发现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无比。
抱住自己的娘亲双臂依旧如以往那般用力,生怕自己一淘气便会从她身边逃离,可为何她的脸色不再和蔼慈祥,身体不再温暖柔软,反而那样刺骨冰凉,小女孩伸出小手抹掉娘亲脸上凝固的血迹,轻轻推了推娘亲,带着哭腔说,娘亲,天亮了,该起床了。
爬出娘亲的怀抱,小女孩满脸迷惑,为什么自家的庭院消失不见?为什么以前在庭院里不用踮脚便可以望见的巍峨皇宫只剩一半?为什么周围曾经出门可见的屋舍庭院化为废墟?为什么不见平日熟悉场景满眼皆是白雪皑皑覆盖天地?
小女孩茫然转头,望向曾经无比熟悉的人群,看着他们神色慌张只顾逃离。
那不是经常来自己家里与娘亲拉家常时会摸着自己脑袋喊自己丫头的孙婶娘吗,为什么她只是跟丈夫抱着自己未满月的儿子神色匆匆,却不理会身后跌倒在雪地里向着他们伸手哭喊的女儿?
小女孩跑上前去,小手扯住曾经亲切熟悉的孙婶娘,哭腔求道:“婶娘,你快去看看,为什么我娘亲睡不醒了?为什么我怎么叫都不管用?”
小女孩眼前,曾经亲切到在娘亲面前说过恨不得自己当她闺女的孙婶娘一脚将她踢开,破口大骂道:“滚开,你这个死丫头,别挡着老娘逃命,要死去一边儿抱着你亲娘死去!”
拔腿逃离。
一身狼狈,在一片惨白雪地里吐出一口刺目猩红鲜血的小女孩茫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只是眼神焦急,转身重新望向眼前不断将前面的人拉倒踩在脚下而后仓皇拥挤前行的人群。
那不是经常来自己家里与父亲推杯换盏时总是给自己带些稀奇小玩意的常叔叔吗,为什么只见他一人背着包袱神色惊悸踉跄逃离,却不见他那几月前才满面春风迎娶进家门的二八**?
小女孩再次跑上前去,沾满鲜血与白雪的稚嫩小手扯住曾经跟父亲说要让自己将来的儿子跟她定娃娃亲的常叔叔背上包袱一角,哭腔求道:“叔叔,我父亲不见了,你能去帮我找找吗?”
小女孩眼前,曾经亲热到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嬉闹的常叔叔慌忙转身一掌将她扇倒在地,愤怒咆哮道:“帮你找爹,我看你这个死丫头是帮我送死吧!”
转身离去。
脸庞肿胀,嘴角血丝不断溢出的小女孩缓慢起身,抬起头,眼神黯淡,却仍然再次将目光投向身前人群。
那不是父亲在集市上给自己指过的说是昭阳皇都里品行最高尚当年给自己取过名字的老学士吗,为什么他也在拥挤人群中随波逐流,衣衫不整,步履维艰?
踉跄来到老学士身前,小女娃抬头强笑,扯动嘴角伤势令得血丝不断溢出,道:“老爷爷,能救救我的父母吗?”
拥挤人群中早已不再有庙堂从容儒士风范的老学士面有愧色,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低头沉重叹息,道:“女娃儿,快逃吧。”
小女孩默然低下头,然后抬起头,神情不变依旧强扯笑颜。
眼神却冰冷死寂。
像一旁娘亲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