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重生
那白衣飞客说,“世间传说有一种血,能起死回生,且叫人不受痛苦,我这血也算特异,但终究没有那样神奇,你还得经受煎熬,才能活回这一生。”
那时外头烈日炎炎,山野寂静,山头看不到鸟飞,树梢也不见鼠猴,大概山中的居民都在歇午觉,好在山林高大浓密,其下清凉幽蔽。
那别墅的地下室里也是清凉得很,还有专为夏季引入的溪水,从一个角落悄悄流入,在中间汇成一个小池,又蜿蜒流出。
那当中,青宁给捆缚在一根大柱子上,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一缕缕的,那柱子上裹着软垫,她嘴里咬着毛巾,上气不接下气,脑袋只管往后砸,再大意志,也停不下来。
飞客说,“这会儿最难熬了,生不如死,你也不想再活了,就想着痛痛快快的死了得了。”
飞客就在灯下坐着,身后一片书橱,她不肯告诉人名字,也随便别人怎么叫她,她说,“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的,可我还是要跟你说,好几个人,每一个受血的人,还都挺了过来。”
把手在墙壁一个钮上一碰,就有冰冷水柱从青宁头上倾泄下来。
其时青宁只觉身在燃烧,就盼着这水下来,就盼着这水不要停,倒也足足好几分钟,那水才停下。
青宁耷拉着头,狼狈之极,心中自问,这是又死了一次还是又活了一次。
飞客那头说,“用了这三天,你脑损伤已修复了,你原有的血细胞也早被我这血吃掉了,就是换过了,就是你造血系统已不一样了,这会儿,正在下崽呢,我也不知一秒钟要下多少个,反正就是要把你全身各处都占领,把你所有系统都占领,你还必须得醒着、看着,不然你就不定醒不醒得来,醒来也不是你自己了。”
青宁听见了,也觉记下了,又茫然不解其意,呆看着飞客手里那书。那书是飞客很喜欢的一部中国诗词集,从楼上到楼下都带着的。
飞客又说,“我这血,你饿了吃它一滴几天不吃不喝都行,可毕竟也没那么好,帮人活命的话它寿命有限,过了三年五年,还要把你这血再换一遭,你还要把这苦楚再受一遍,你愿意么?”
青宁竟不知回答,飞客笑说,“想想还是值得,不值得我也不帮你换了。”
飞客看几句诗,又跟青宁说上几句,合着眼默念了默念,又开眼跟青宁聊上几句。
青宁那秀丽的脸都狰狞不堪了,她只视若无睹,还慢慢的说,“你身处地下,阳光已照不到你,我本无需把你带到这儿,就是想给你一点暗示,叫你忘了此刻是白昼,就把它当做是深夜。你此刻所体悟的灼烧,并非真的太阳在炙烤你,你体悟的是这屋子之外的大自然,是这地表最高的温度。一片片树叶火速变得焦黄,几乎烧着。大地生烟、干裂,地里的种子不只没有长出新芽,连自身都焦透了、裂开了。马路上,一只小狗给熔化的沥青粘在了上头,真的大阳炙烤着它,它唵唵一息。海面有一个云团生起,它来到了上空,但是它迟迟不下来,大地仍旧在燃烧。”
青宁但觉喉头、鼻头十分沉闷,似有嘶喊,有若是己,眼前空洞,挣扎酝酿了许久许久,才见一线光亮。
那墙上钟响了一响,正中午时,飞客起身说,“我过些时再来看你。”
不顾青宁惊慌求助,执意走离,只说,“现在你要体悟痛,撕扯、拉裂、碾轧、烧灼、钻心的刺各样的痛,你还会狂乱、悲伤,有些是真的,有些只是你臆想,可是你都不要太当真。”
上楼去了,叫青宁一个人承受。
那边脚步声还在响,这头青宁眼前的空气就烧着了,红黄火光交织把这地下室都占满了,青宁眼里每个物件,座椅、桌柜,连那报时的钟,地上的溪水,溪水上的轻烟,立柱、墙壁所有构件,都燃起了火苗。
她又无法动弹,生生就困在了这个熔炉里,火苗个个都怒视她、扑打她、烧她,都在她面前招摇,她就像一个炼狱囚犯正受火刑,吸入是火,呼出也是火,她也略知自己之狰狞、扭曲,只是也顾不上了,只想在火中找个黑洞,找一口气。
渐渐她没了知觉,犹如身已化火,只有眼中两颗泪珠,晶莹不怕火烤,红、黄光焰浸染其间,灼热狂舞,其间景象变幻莫测。
那浓黑的夜空之下,海水发出惨淡微光,暴风雨不无遗漏冲击敲打海面、山林,积雨如瀑布从山涯边冲刷而下,一注鲜亮红血混迹其中。
红血的尽头,山崖之顶,公路边侧,青宁瘫倒在地。
她身上血仍在流,肢体正渐冷却僵直,意识模湖,而暴雨毫无怜意,冷漠看她就此消亡。
她的魂魄从她眼中飘了出来,坐在护栏上,守候终将离去的躯体,于此暗夜,自己给予自己最后注视和关怀。
她抱着双膝,低声啜泣,泪水和着雨水流下。
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妈妈将更是孤苦无依,也没有机会看到弟弟长大,所有的伙伴,他们的未来都与自己失去了关系,还有好多想唱的歌没有写出。
她从护栏走下,站在自己身前,把自己拉一拉,然而身躯毫无回应,没有一点站起的想法,都懒得搭理她一下。
她只好将她歪扭的身躯扳正放平,将她的衣裤理顺,将她的双手搭放胸前,她梳理好自己的头发,抹去脸上血迹、雨珠。
重又安静守候在旁,轻轻吟唱一曲祷歌,与自己,作为告别,与家人、伙伴、这世上所有人们,予以祝福。
吟唱声来到高处,引来一只飞兽,它飞身而下,化为人形。那翅膀依旧高举,悬空搭起一座帐蓬,遮风挡雨。
青宁仰头感谢这个在她生命最后给予关照的天外来客,但觉她无比美丽、善良、强大,拥有夜色也不能掩盖的光辉,她无比慈悲的注视自己。
于是回以微笑,凄凉说,“我就要死了,我唱支歌来跟这世界告别。”
飞客伸出双手,就见青宁的躯体平缓来到半空,她摸了青宁的鼻息、胸口、脉搏,而后说,“守着你身体,不要走。”
飞客划破自己的指尖,触碰在青宁的颈脉上,刺破并将自己的血逼入青宁血脉。她又换了个手指,将青宁的腕脉也刺破,把血注入。
她对不明所以的青宁魂魄说,“你要听我的,我才能把你留住。”
那时,远远的车光投来这边,飞客将青宁的躯体用手臂托住说,“现在,你伏在我背上。”
飞客怀抱着青宁的躯体,背负着青宁的魂魄飞落崖下,来到一处崖穴。
那底下巨浪猛烈,空气中全是水腥味,洞穴上口雨水如帘下挂。
飞客在一小块平地上将青宁躯体安放,青宁的魂魄依然在一旁观望。
一个白影从飞客的眉间飞出,钻入青宁的脑壳,就见脑壳内发出微光,朦胧照出她乌湿头发和苍白的脸。
她的脑叶已被温柔托起,扭曲残损的脑髄给包扎起来,终于又安稳妥帖了。
白影又从青宁的脑壳中出来,回入飞客眉心,飞客说,“你要过几天才能醒来,现在我们去一个清净地方,”
仍又抱起青宁之身负着青宁之魂魄飞入夜空,那崖顶已有一辆小轿车到了,车灯照处,一个人影寻寻觅觅的。
青宁的魂魄说,“他们会一直找我吧。”
飞客说,“就让他们找。”
说着就到了雨云层上方,台风、暴雨都没了,风、雨、云都在脚下,头上,夜空晴朗,星光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