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乡绅
他走了,赤裸裸地来,光溜溜地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个铜板。
对于少爷来讲,皇上没了,媳妇熬成婆,太子变成爷,终于等到无人问无人管无人吆二喝三的自由。
守孝期间,少爷守家族规制,清心寡欲,不乱走动。守孝一过,他决定上街溜达溜达,一来透透气,二来会会客。
一早,长工来问:“少爷,今天做什么?”
“都是老司机了,还问我!?”长工自己下去忙了。
少爷还到油坊去看,刚收来的的油菜籽,堆了一屋子,要是老爷在,也翻晒了一两回了,少爷吩咐:“还是拿出去晒晒,也要快点榨出油来,菜籽油搁不坏,油菜籽却不行”。
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一个四合院,十间砖瓦房,十亩水田,五亩旱地,有好也有薄,有肥也有瘦,还有这油坊,方圆几里,仅此一家,多少有点独门冲,生意还滋润。少爷的“地主”,是继承来的,老爷的“地主”,也还是继承来的,老爷的老爷,还是继承来的。
少爷生活,虽非锦衣玉食,但也吃个饱饭。和龚家院子大地主比较起来,差得远,但毕竟大小是个棍,好歹是地主,有田又有地,榨油又卖油,碗里随时有油珠珠,锅里随时有口粮,比大地主不足,比贫下中农富,日子真算滋润了。如果没有这个,那么敢肯定,外公就不能放下镰刀和背篼去学习了,也就不会有What's your name的蹩脚英文会话了。
少爷家,在两座大山的山凹处,出来到懒板凳镇赶场,得走很大一坡路,拾级而上到山顶,就是大隘口,豁然开朗,阡陌交通,炊烟袅袅,每当这个时候,少爷觉得灌了一肚子墨水,老爷还是喊回家当地主,说得好听叫继承,殊不知外面世界多魅人,外面的世界好开阔,那里才是少爷心头的《桃花源记》。
少爷赶场,想到懒板凳一坐,就是镇头黄角树下那一圈长石板凳。少爷读过私塾,上过新学,算是胸中有墨的人,在他看来,懒板凳镇最自由平等的地方,就是那圈长石板凳。也只有在这里,才不分男女、没有贵贱,即便是戴八角皱瓜皮帽的地主,还是着西装蹴文明棍的归侨,以及那些衣衫褴褛状如油渣的叫花儿,都在这里坐,都在这里聊。在这里,少爷也常常见到龚家院子的地主、手到病除的郎中、手持念珠的和尚,他们都是生活中的高人,聊天日白的高手,一等一的,很有意思。
少爷,很久不上街,场镇上的变化不大。卖箢篼撮箕的,卖鸡儿鸭儿的,包子馒头店老板的馒头还是一样的大,大烟馆依旧是隔老远都能闻见迷人的香气。如果真要说不同,那就是他走到了镇头黄角树下,发现今天大家聊天日白,不是三三两两,而是伙成了一堆,里三层,外三层,挤进去,才看见有个长衫眼镜在吹牛。
“牛皮不是吹,火车不用推,我说的都是正南骑北的……”
“哪可能哦?……”下边充满怀疑的话语,少爷一打听,这个满腹怀疑的人才给他说:“他说有个车,像我们的牛拉车,前面不是牛,只要我们牛拉车的车斗斗,好几十节斗拢,不用牛拉,而且跑得比马快!”
“这个车,趴着就跑得比马快,那要是站起来,还不飞起来啊?”
少爷告诉他:“那叫火车!你不懂,不用牛拉,是火车头拉起跑……”
这个人,聊的正是火车。少爷没亲见,教英语的洋先生讲过,今天这个人见过真的,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于是,少爷认真听了起来。
“长衫眼镜”继续:这个是火车。长江边,你们都晓得三,这里往南边走,一百多里路就到了,想必很多人都去过。就在上个月,上个月,长江来了一艘大轮船……
“吹什么牛,长江没得船,还叫长江?几十辈人前就有了,大惊小怪。”
“长衫眼镜”抬了抬眼镜,盯着刚才说话的王二麻子,说:“你说的没错,你说的叫船,我说的还是叫船。但是我这个船是铁皮船,不要人划桨,是船头冒烟的那种,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就比龚家院子朝门口的碉楼那么高”。龚家院子的朝门口,碉楼是机关枪的,有那么高?很多人都摇头,不信。
“城里的人,之前也不信,都跑到长江边上,眼睛鼓起牛卵子大个,看得清清楚楚,是真的”,“长衫眼镜”解释道,“我之前在黄浦江口口上,看见的船还要大些!”
“长衫眼镜”,真不愧身上那张皮,长衫象征自己不是个背二抬二下苦力的,眼镜则多少说明是喝了些墨水,有涵养,有文化,有见识,讲了很多懒板凳上的人闻所未闻的事。他说,地上有火车,长江有轮船,还有个叫冯如的家伙,造了一只“大鸟”,居然能够载人飞到天上去了……
少爷,听后,有了两种强烈的想法,敲击着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读了书,开了眼,就应该走出去,明明看到一个大世界,却要回到小山村,还回来继承什么地主!一种强烈的埋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如果A,如果B,即便是如果,能够走出去,估计也看了火车坐了轮船还见到过飞机。一种强烈的冲动,一股放弃一切奋然不顾的情绪,油然而生。
日上杆头,“长衫眼镜”讲累了,黄角树下的听众突然醒悟,再好听,也要饿,也抵挡不住肚子咕噜咕噜的闹革命了。人群散去,就剩下了“长衫眼镜”的疲惫和少爷满脸的好奇。
“我请你吃个饭?”少爷想多听听他聊天日白,他讲得真好听。
凉拌黄瓜,油酥花生,夫妻肺片,剁椒炒肉,二两乌洋白酒,开始聊了起来。“长衫眼镜”聊了很多事,河对面的棒老二投靠了土匪,土匪与土匪的火并死了好几十,袍哥袍姐上月在太阳寺的堂会开得很不愉快,更为“绝密”的是,张军阀被李军阀打败,我们这个地方马上就是李军阀的人来接管了……
“管毬那么多,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小老百姓那管得过来?”
“错了错了,兄弟!“
“地主怎么了?地主不是人?”
”你?小老百姓吗?不,你地主!”
“……”少爷一脸蒙圈。
“你是真不清楚形势哦,你看看报纸,读读天下事,天下大事皆可儿戏,唯有身边小事需认真对待。”
少爷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现在军阀打仗,总得有人有枪吧?人从哪里来?枪从哪里来?他们不种庄稼,吃的喝的又从哪里来?说到底,他们还不是从有钱有地的那里刮来的,地少的少刮点,地多的多刮点,小地主小刮,大地主大刮,一直刮到你没有为止……”
“没这么恶臊哦?还有不有天理王法?”
“王法?有枪就有法。他们是军阀,他们说了算。”“长衫眼镜”呷一口酒,凑过来,触弄脸,对着少爷的耳朵,说,我刚从长江上游回来,那个地方的军阀,到处收捐,名目繁多,自古未闻粪有税,至今只有屁无捐,而且最恶臊的是,这些捐税都是提前收,他们就收到60年以后了……
“地主也是人!地主怎么活哦!……”
“长衫眼镜”讲:“你没看过《白鹿原》吗,这本小说写得好,里头有个见多识广的朱先生,退过大敌、开过书院,是个开明精明的乡绅,他说了句经典的话,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小,养个黄牛慢慢搞”。
“哦,那我也去买本!”
少爷回到家,不管长工,不问油坊,一心闷进《白鹿原》,他听了“长衫眼镜”的话,感觉了变化,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日落日起,看似平淡,却有一股力量在催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少爷有所察觉,但又说不清楚。
不过,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也不像个地主了,其他地主是把财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他却开始越来越多地和租住的长工、季工、短工、临工、佣人分享了,他说:“今天开始,大家做来大家要”。他这个仗义疏财的地主,传开了,龚家院子的地主给他的评价是“比我们家的傻儿还要傻”。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少爷的心思你不懂。这个地方,有句老话,叫“傻儿有傻福”,表面上不可理喻的傻,其实隐藏人生大智慧,福祸转圜,是有大好处的。后来,嘲笑人的龚家院子地主,受尽军阀欺凌,这家少爷却毫发无伤,因为他早就不是地主了,地主已是过去时。
乡里的乡绅,也是乡里乡亲,其次才是独特的乡绅身份。人生在世一百岁,合拢起来三万天,掐指一算,这是转折点。少爷遇到的这个乡绅,多年以后,感慨良多,“龟儿子,分析得透,说得很准,幸好遇他”。
这就是外公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