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明月夜,绝命崖。
绝命崖就在西玄山一座山峰的半山腰处,此处空旷,萧索,死气沉沉毫无生机,除了崖边一株千年盘恒的枯老古松外,整个崖头寸草不生,与别处的秀美仙境显得格格不入,就像繁华都市中的一名潦倒的乞丐,万千妙龄佳人中一名兀立的老妪。
然而此处三面都是万丈绝壁,无疑是一处决斗的好地方,决斗就意味着生死,不是对手死,就是自己死。
惨淡苍白的月光照着无忧公子同样惨淡苍白的脸,他正在绝命崖头负手而立寂寞地等,阴沉地等,耳边有风声鹤唳,远处有夜枭哀啼。
今晚绝命的会是谁?这在以往也许根本不能算一个问题,天下第一的无忧公子打遍天下无对手,又怎会败给一个寂寂无名之辈铁血,既然不会败又怎么会死?
然而今夜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甚至在两年前他仗剑单挑四大宗师时都没有如此的紧张,所以他在艳无双死后才会纵酒放歌声色犬马,莫使青春空虚度,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狂欢?
他当然明白自己恐惧的根源当然不是源于七大护法的败亡,亦非源于爱妾的香消玉殒,七大护法无非是他征服江湖的工具,他们就算七人联合也绝不会在他面前走过十个回合;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他高兴,就算皇宫里的美人佳丽他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掳来玩乐。
他知道真正令他感到恐惧不安地还是源于那个神秘而古老的“血刀魂”的传说,从他的第一个护法被杀后这个传说就开始在无忧宫内瘟疫般暗自疯传,虽然他怒斩了几个嚼舌的护卫,但却阻止不了恐惧气氛的蔓延,他也奇怪自己的手下本不是些疑神疑鬼贪生怕死的人,为何这次竟会对一个虚妄不实的传说如此津津乐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其中一定有人暗中作崇,这个人一定怀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不断打击自己的信心直至让自己完全崩溃。无忧公子觉得这个人的想法是愚蠢而可笑的,因为他从不信天地鬼神他只相信自己的剑,只要仗剑在手他就是天地间那个不败的战神。
但无论多么纯白的绸缎布匹在黑色的染缸里浸泡得久了都难免变成黑色,无忧公子今晚隐隐的不安的确证明了那个传说已经潜移默化影响到了他的信心和斗志,难道这就是宿命?
同样相信宿命的还有司马无心,他正隐蔽在一个绝对隐蔽的地方,他无比忠诚的表示要在暗中助无忧公子一臂之力,但其实是想在紧要关头给无忧公子致命地一击。他觊觎无忧宫主的宝座已经很久了,当他从无量城“神机先生生死铁算盘”口中得知铁血刀将重出江湖势必有天星陨落的预言后,认为自己的机会终于降临了,所以他才会暗中收买怂恿宫中护卫不停散布那个传说弄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这一次他志在必得,他准备在无忧公子和铁血斗得两败俱伤后将两人一并除之,还有十几名被他重金雇来的一等杀手在松柏竹林间埋伏,只要他点燃手中的烟火信号这些杀手就会迅速赶到这里和他汇合,这样他就可以将无忧宫的霸业轻而易举的唾手而得,这当然是他一厢情愿设想中的结果,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让神机先生占卜一下他自己的命运最终如何?
忽然一阵高亢宏亮的歌声响起,醍醐灌顶般惊醒了无忧公子和司马无心深沉的思绪。
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照,毛发耸。笑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歌声渐渐激越豪迈,响遏行云,震得山摇谷应,鸟兽惊飞流窜奔走。
“铁血!”看着缓缓走上绝命崖的这条精壮汉子,无忧公子直觉中此人就是铁血。
只见他精赤着上身一张脸英气逼人棱角分明,古铜色的皮肤洋溢着无限青春的活力,他的目光如钢铁般坚定,身材如钢铁般健硕,肌肉虬结似乎刀枪不入,手背上青筋盘根错节稳定而有力,他的左手正握着一柄颜色漆黑形式古拙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拔出来就应该是那柄传说中的血色之刀。
但无忧公子的内心却迅速稳定下来,因为此人身上并没有那种可怕的杀气,只有杀人无算身负绝技的武林高手还会有那种能催折百草摄人心魂的杀气,看来传说终归只是传说。
“不错!俺正是燕人铁血,你想必就是无忧公子?”铁血的口中竟然带一点方言口音,让人感觉他不过是一个土得掉渣的粗鲁武夫。
“就是你折了我七大护法?”无忧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以他洞悉神明的目力,只要对手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都能看出其致命的破绽一击破敌,而在铁血身上简直没有一处不是破绽,这根本激不起他拔剑的兴趣,就像一个棋坛宗师怎屑于和一个臭棋手对阵过招?
“对!不过俺还是留下了‘羽尘剑’洛东明和‘修罗剑’阿七的性命,毕竟这两个人罪不至死。”铁血道。
“敢问壮士师从何人?”无忧公子根本不相信铁血能在杀与留之间从容进退,因为有时留下一个人比杀一个人更难,除非武功远远高过对手才能做到这一点。
“俺是一个打铁的,俺师傅当然也是一个铁匠叫‘黑牛’,可是他却被你们无忧宫的人在收保护费时给活活逼死了,所以俺发誓要给他报仇。”铁血说道师傅的死,一脸愤慨之色。
“那你这柄刀是如何得来的?难道是你自己打制的?”无忧公子问道,一个铁匠给自己打制一柄刀这种事当然合情合理。
“不是,”铁血摇摇头道:“这柄刀是俺梦中所得,正在俺苦于无计给师傅报仇时俺做了一个梦:有一柄血刀从天而降,旁边站定八十位金甲天神般的壮士,看得出他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其中一个长者模样的英雄为俺舞了一趟刀,那真是‘一舞血刀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把俺都看痴了,他舞罢一趟刀收招定式,然后毕恭毕敬地把那口血刀交到俺的手中,说道:‘此乃一柄正义之刀,拿上它,斩尽世间恶霸强权。’”
“然后呢?”无忧公子冷笑,他很怀疑这个梦的真实性,更不相信一个铁匠居然出口就是唐宋诗词。
“然后俺着急道:‘可是老英雄,俺连一招刀法都未学过呀,如何除暴安良?’老英雄道:‘无招既是有招,有招既是无招’,说完就和那些英雄好汉一起消失了,俺醒来后枕畔竟真的放着这柄刀。”铁血满怀豪情道:“所以俺一定不能辜负了老英雄所托,发誓要先铲平你们称霸江湖的无忧宫。”
“你难道不是当年铁血门的后代弟子?”
“俺从未听说过铁血门,除暴安良人人有责,和是否是铁血门的弟子并无关系。”铁血振奋道。
“好!很好!无知者无畏,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无忧公子不屑道。
“就算一分也没有俺也要拼一拼,”铁血逼视着他,无忧公子只觉得那道正义的目光竟像是投入他心底的一团烈焰炙烤得他微微颤栗,竟似比强大威凌的杀气来得更为猛烈。
“你完全可以归顺我。”铁血正欲拔刀,无忧公子忽然道:“我无忧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堪比帝王将相,强权恶霸你是杀不完的,就算你能杀了我还会有更多的无忧公子继续逐鹿中原,或许比我更残忍更霸道,你一个人又能杀到几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说呢?”无忧公子的确想将铁血收为己用,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忠肝义胆,他早已察觉了司马无心的小动作,只是碍于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才暂未将之铲除。
“哼!富可敌国又有什麽了不起?你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可能带得走分文?俺只想活得堂堂正正死也要死得问心无愧,你可曾听说过‘不愧世上英,纵死侠骨香’这句诗麽?那就是写得俺们燕赵人。”铁血自豪的高昂起头,猛地拔出了他的刀。
那的确是一柄血红色的刀,红得如火如荼,红得如滴血的曼珠沙华——那朵盛开在天堂之花,势必点燃正义之火投向人间,将人世间的魔道妖邪烧得干干净净。
无忧公子在铁血拔出血刀的那一瞬忍不住吃了一惊,方才铁血的破绽之处竟然被红色的刀光封得严严实实,破绽百出居然变成了毫无破绽,而铁血的气势在此时就像一位从蛮古洪荒走来的巨人般威不可挡,他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应该拔剑的,若是在铁血未拔刀之时一剑刺去是否就能立刻结束战斗?
他已来不及多想,因为铁血的刀锋已劈至面门,他轻轻一闪便避开了,然后第二刀又如影随形般劈至,他再闪……
铁血的刀一直都是以劈为主,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快速的劈下,仿佛他手里拿地不是一柄刀而是一柄铁锤,一锤锤击打下去越来越快……